一
一杯翠茗在手,细细观赏,绿意渐浓,汤色清澈,清香四溢。喝一口,齿颊留香,回味无穷。此情此景,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的茶园和那些关于茶的事儿。
老家自古以来产茶,多为自饮,偶尔亦馈赠亲朋好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地政府慧眼独具,将茶叶作为地方土特产大力发展和推广,漫山遍野全成了葳蕤的茶园,目之所及,连绵起伏,郁葱如海,很是壮观。其中出产的仙毫和翠茗两只品牌,声名远播,畅销中外。
茶之为茶,必采山间朝露,吸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经历采、炒、揉、焙等诸多磨难,没有了昔日娇嫩的模样,蜷缩成一颗饱满的茶粒,方为茶。
采茶讲究时节,最名贵的要数“明前茶”,叶小且嫩,其次就是“雨前茶”。采茶是一桩辛苦活,通常天蒙蒙亮上山,晨雾润染嫩芽,采摘的青叶可避免被阳光晒焦,保证茶的品质。采的叶芽大小也颇有学问,只有芽尖的做针形茶,一叶一芽的做旗枪茶,几叶一芽的只能做珠茶了。采茶时用食指和拇指捏成鹤嘴状,看准位置轻轻掐下,必须又快又准,鸡啄米似地不停掐,双手起落,简直就像在绿地毯上舞蹈。
以往老家制茶全凭手工,虽原始且亦是技术活。先把碧绿的青叶放到热锅里,双手上下不停地翻动着炒,叶蔫了,趁热倒入一个特制的竹匾里用力揉,稍顷,再回锅炒,又揉,把茶叶揉成颗粒状,定型后,在锅里烘干即成。炒青叶要掌握好火候,否则炒焦了的茶叶会发黄,外观就难看了;揉时既要掌握好蔫的程度,也要控制好揉的力度。不然,炒得太蔫茶叶容易揉碎,揉得太用力则揉不出漂亮的形状来。现在,茶园规模不断扩大,产量成培增长,手工制茶早已淘汰,全改用机械化操作,精制出来的茶叶,香味、色泽、形状,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二
我喜欢喝茶,尤其对翠茗茶情有独钟。喝茶对于我,是一种惬意的享受,一种随意的心情。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的那样:“只要有一壶茶,中国人到那里都是快乐的。”
我习惯用玻璃杯泡茶,那是因为玻璃杯晶莹剔透,可清晰地欣赏到泡茶的整个过程。烧一壶滚烫的开水,慢慢注入杯中,瞬时间茶叶云翻雪舞,一颗颗茶粒慢慢地舒展开来,在水中幻化着茶山的宁静和淡泊,生命的沉重和轻盈,与清水融合,袅袅的茶香随之升起,沁人心脾。
清澈的水,因茶而绿,碧绿的茶,因水而明。细细品味,舌间微感清苦,稍后又略觉甘甜,最后便是淡淡的醇味。
一杯翠茗,捧在手中,往往忘了时间,忘了烦恼,茶香萦绕,荡涤心灵,放牧灵魂。每天都浮沉在翠茗茶之间的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幸福,也深刻地体会到喝茶赋予的那份“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的喜悦。茶的味道虽略带苦涩,却可以清心。如若再拿本好书阅读,书香伴随着茶香,那时光即刻变得恬静、缓慢、自在。
喝茶,喝的其实是悠闲和从容的心情,而悠闲和从容,是进入自己心灵的一把钥匙。
三
中国是茶的发祥地。按陆羽在《茶经》中的说法:“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将喝茶的历史追溯到了传说时代。但最初茶是作药用的,《神农本草》里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便是佐证。
神医华佗在《食论》中亦说:“苦荼主五脏邪气,久服心安益气,聪察少卧,轻微耐老。” 茶圣陆羽更是将茶奉为圭臬:“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及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与醍醐、甘露抗衡也。”其实,茶也是药,药也是茶,二者本来没有区别。只是后来人们偏重于做饮料而忘记茶的药用功能,但实际上喝茶也就同时具有药的医疗和保健作用。谁说不是呢?
四
茶是雅事,更是俗物。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成了平常人家开门不可或缺的七件事之一,便多了一些烟尘气和人情味,要想不俗也难。
既然是俗物,茶理所当然走进了千家万户,还扮演了待人接物的角儿。
“粗茶淡饭”是乡下人的客气话。茶在饭前,说明茶的重要。一天不吃饭,人可以忍受,一天不喝水,不妨试试看会是啥滋味。所谓“粗茶”,古时全靠手工操作,制得的茶大概确实粗糙,要么就是过了谷雨之后的大叶茶,粗而老,也是名符其实的。而“淡饭”,多指没有好的下饭菜。而今人们哪怕用昂贵的明前茶,丰盛的山珍海味来招待客人,仍然会说“粗茶淡饭”,那是中国人的谦逊。
“客来奉茶”是老家的风俗,也体现了人与人、人与山水之间的欢愉与亲近。不管什么时候,有客人登门,主人都会泡一碗茶奉上。既是主人的客气,也是对客人的敬重。记得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了,祖母都会泡一碗热气腾腾的茶端到客人跟前。有时吩咐我泡茶,祖母总忘不了叮嘱,倒茶要浅,留它三分。这不是祖母舍不得那一点茶水,而是怕烫着人。
主人端茶相待,客人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也得诚心诚意道谢。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平日里经常看到这种情形,主人倒茶时,客人会用食指和中指轻扣桌面。这礼节,多数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它源自一个典故。古时,有位皇帝邀臣子品茗。哪知,皇帝是个茶痴,非但自己亲力亲为,还给臣下倒茶。做臣子的受宠若惊,皇帝每倒一次,便要起立再跪谢。这茶喝的,跪了起,起了跪,多麻烦,最后便以两指代两膝,表示下跪谢恩。
此风俗沿袭至今,屡见不鲜。
五
古人喝茶,是极讲究的,因此,才有三得之说:得趣、得神、得味。这无疑把茶当作陶冶性情、品格、情操的途径和方法。旧时喝茶对水要求也高,可谓好茶是七分在茶,三分在水。《红楼梦》里妙玉用梅花上头收来的雪水煮茶,清冽的泉水反倒是次一等了。寻常百姓家里是没有那样的精致,然对水也是很看重的。诚如《茶经》所说:“十分茶遇八分水,茶亦八分也,八分茶遇十分水,茶亦十分也。”我老家的涧水清澈甘甜,无纤尘之染,这在当下是极其难能可贵了。茶好,水美,这美水配好茶,才是绝品之配,怪不得家乡人都有喝茶这一嗜好。
喝茶有时也注重形式和气氛,用心人就想出了茶道。每次喝茶,都搞一趟仪式,无比神圣地,专心泡茶,专心喝茶。讲究的不仅是茶叶和水,更有茶具,越来越入迷于如何更上一层楼的精致,才能让茶道达到最高境界。几年前我在武夷山的茶室里领略过茶道的温婉和典雅。身着传统粉红印花旗袍的茶艺小姐,熟练地摆弄着精巧玲珑的茶具,气定神闲地纳茶、冲泡、洗杯、洒茶、敬茶……每个流程一气呵成,渐趋极致。不过,在物欲横流的今天,为生计奔波忙碌,真正能够坐下来,用闲适的心情喝茶,谈何容易啊!
所以,平常人喝茶,更多的是一种生理需要,不会刻意追求形式,围在一起侃侃大山,吹吹牛皮,也是件人生乐事。当然,文人墨客喝茶,情景就大不一样了。中国源远流长的茶文化,断然离不开文人们的歌赋吟诵,推波助澜。自晋代文学家左思的《娇女诗》始,茶香中的文化气息,自古至今,绵绵不绝。如苏轼有诗:“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可谓语出惊人,竟然把茶比喻成美人,新颖、独到,他的茶味定然是清爽可口的,心境想必是轻盈愉悦的。而杜枚的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想象下,在清冷的夜晚,有故人披雪来访,围炉煮茶,畅叙旧谊,他的茶味是苦涩的,也是甘甜的。这是中国式的温情,似淡实浓。
中国的诗词浩如烟海,有关茶的诗文不胜枚举,在此撷取两题,但愿能起到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效果。
六
春水煮茶,茶魂焙炉,茅屋听雨,踏雪寻梅,诗意的生活清瘦,一如细细茶叶,却犹见风骨,是诗人之茶。身怀菩提之心,灵台空明尘埃无,是佛家之茶。佛教崇尚饮茶,有“茶禅一味”之说。“禅”是“禅那”略称,意为“静虑”、“修心”。
茶之作为饮食在寺院里盛行,起始是因为健胃和提神。禅僧礼佛前必先吃茶,而且学禅务于不寐,不餐食,惟许饮茶。如此修心悟性,以追求心灵净化,对自然的感悟和回归,在静思默想中,达到真我的境界。禅的意境多少和茶的意趣相通,茶的清净淡泊,朴素自然,韵味隽永,恰是禅所要求的天真,自然的人性归宿。对于皈依佛门的人来说,品一杯茶亦如参悟佛经了。
有个佛门公案很有意思。《五灯会元》载:赵州从谂禅师,师问新来僧人:“曾到此间否?”答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一新来僧人,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禅师:“为何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
“吃茶去”是禅门一句著名的偈子,个中学问,实在高深精妙,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参悟。如果有人定要问我所以然来,我只有一句话:“走,吃茶去!”
七
“茶”之一字,是人立于草木之间,三者各秉天性,而浑然一体。于是有了人生如茶,茶似人生之说。
说到人生如茶,又想到一个故事。在人的一生一世中,不如意事常八九。于是,有人便去问老僧释圆。释圆不答话,先吩咐用温水沏茶。温水沏来的茶除了蒸发出几缕水汽,茶叶静静浮着,饮之,淡而无味。接着释圆又吩咐用沸水沏茶,只见茶叶在杯子里轻盈飘逸,上下沉浮,随之缕缕清香袅袅地充溢发散出来,喝一口,甘醇鲜爽,喉底留香。这时,释圆道出真谛。用水不同则茶叶的沉浮不同。用温水沏的茶,茶叶轻轻地浮在水之上,没有沉浮,茶叶怎么会散逸出它的清香呢?而用沸水冲沏的茶,茶叶沉浮颠簸,将自己的精华于无言中尽撒,就释放了春雨之清幽,夏日之炽热,秋风之醇厚,冬霜之清冽。
人生亦如此。那些不经历风雨的人,就像温水沏的淡茶,弥漫不出生命的价值。而那些栉风沐雨饱经沧桑的人,在风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摸爬滚打,多蹇多舛,于是像沸水沏茶一样溢出智慧的清香和生命的精彩。我每每喝茶便会想起这个故事,平添了一份对人生的透彻感悟。
人生几何,譬如朝露,短暂得就像这片片茶叶。从呱呱落地到学语幼童,从懵懂少年到年富力强的壮年,有的人喜欢争名夺利,有的人做事低调,但不管怎样,最终都会走向人生的尽头。记得有这么一副对联:“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一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杯酒来。”这不是及时行乐,而是在艰苦的生活中寻找出一丝快乐来。在氤氲的茶香里,回味着红尘往事,原来,茶是可以安抚人的灵魂的。
风在茶中,云在茶中,雨在茶中,日子也在茶中。生活诚如杯中之茶,虽有苦涩,却清香可人,耐得咀嚼。在日子里品味茶味,在茶味中窥探生活。待跨过劫难,迈过艰难,看透沧桑,得到的必然是感悟人生真谛的幸福与淡然。幸福是甜的,所以清茶滑过喉咙,于苦涩之后必然是清甜。
【摘自2018年第4期《吃茶去》杂志;作者:吴仲尧(浙江绍兴),作者系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绍兴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