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闻,寺院丛林有不少岁时规习,如为期三个月之久的“结夏”,自农历四月十六起,僧尼们通常静居入禅,至七月十五方止。因此,结夏也称为节制、安居、坐腊等。长夏苦炎,清凉难得,不禁心驰于群山蕴翠的“钱塘第一福地”永福寺,当即挎布囊、携《茶经》,顶着烈日,翩然前往。
梵天佛地云深处
避开灵隐入口如过江之鲫的游客,从“咫尺西天”处出发,沿着景区外围的天竺路西行,村居、绿荫、山涧、茶园,果然几多清静。
经“乐善亭”,漫步上坡,前方为“小西天”,门洞内的白墙上,目光被一首打油诗所吸引:“阳春三月绿浓间,啼鸟香花催向前。幽谷多藏真古刹,修篁单掩小西天。岭名九曲亭循旧。坞叫梅家茶赞鲜。新径寂寥无另客,日高步疾影孤单。题旧作一首,古宗。”浅显易懂,文风率真,书法率性。想起不久前沸沸扬扬的埃及卢克索神庙国人“到此一游”事件,不由失笑。
回过神来,发现附近有人泊车休息,为避免出错迷路,经过询问,得到确切答复后,继续行进。无意欣赏两旁的葱郁景色,与“汉传佛教讲经交流基地”杭州佛学院擦身而过,至中法路、法云弄口,踏上石条铺就的主道,穿行在世外桃源似的“安缦法云”,在古村口买了门票,进入永福景区。
慧星桥西,七叶梭椤树下,青枫相依,一座镌有“东晋古刹永福禅寺”字样的石牌赫然在目;不远处,一对石狮子镇守着第一道山门。木亭仿古,四角飞檐,额为“梵天佛地”。移步入内,尘念顿时收敛了几分,仿佛与俗世慢慢隔离开来。草木葳蕤,红叶石楠、杜鹃、桂花、香樟等夹道遍植;一路缓坡,均为台阶,左侧茶蓬间,置有七座石刻七佛塔,一字排列,倍显肃穆。
雨华亭为永福二道山门,匾文“福田花雨”巧寓佛理,启人心智。木条拼成之壁上,悬挂着《南宋皇家园林寺院永福寺全景图》。再往前,有座石拱桥,一双山溪分流至此,汇聚成潭。两旁树木蓊郁,绿意森森。
过了桥,便是主山门,仰望门楣题额,犹为亲切,真书“永福禅寺”系乡邑元代书画大家赵松雪墨迹。殿内上方,高悬“常住真心”匾。进入宽敞的道地,前方矗立着一堵青石照壁,弘一体“百福庄严”四字塑铸于梵黄墙面;心生敬慕,回望山门,山阴定庵先生隶书“钱塘第一福地”跃入眼帘。
左转向西,伫立石桥上,俯察碧莹湛幽的池水,但见红、黑锦鲤相嬉;岸边岩上,一尊石雕小沙弥憨态可掬,颇有心若古佛般的淡定。
石桥正对面,四方筑石平台高耸,壁上框内,阴刻三字染绿隶书“云深处”,意趣盎然,落款为“东明(皋)心越书”。顺着右侧台阶上去,下午的阳光投射过来,古雅的普圆净院映衬着蓝天白云,一派祥和安然景象。
峦秀峰青,山谷间,由远至近,绿树环抱中,是一片葱茏的茶园。江南的名优绿茶,通常只做春天一季,茶树已经修剪,但在去了梢的断枝旁,又相继萌发出不少新芽叶,鲜翠欲滴,娇倩可人。“几年陈迹绝纤垓,一旦佳茗出清景。”北宋云知禅师仿佛早有预知,永福茶的新生一如永福古刹的新生。
福泉茶院啜龙井
山径曲折,穿越小门,拾级而上。微风徐来,竹影摇曳,篱笆下,浅紫色的小花散缀于绿草丛中,细微之美,每每让人感悦。
抬头前望,一座石木混构、古色生香的建筑已在眼前,原来,这就是有名的福泉茶院。也许是永福历来多名泉,在明代,寺内就建有福泉亭;如今,茶院沿用了“福泉”古名,寓福于茶,寄托着美好的祝愿。
提起西湖茶事,虎跑梦泉、龙井问茶或梅坞春早等著名景点可谓耳熟能详,其实,永福寺尽管茶名不显,但与茶的渊源却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历代以来,有关永福的茶诗词层见叠出,清芬古今。中唐时期,“茶道第一人”释皎然、“茶仙”陆羽就曾在杭州灵隐、天竺间卓锡、会友、问茶。著名的《茶经》下卷“八之出”还留下了“钱塘生天竺、灵隐二寺”的注解。2003年夏,古永福寺遗址元代地层还发掘出土了一批青瓷碗、高脚杯等残片,这些禅门饮具,无疑印证了陆子《茶经》青睐越瓯、吴越王推崇秘色瓷器等雅尚。
永福禅寺有三处茶园,虽然面积不足九亩,出产不过几十斤,但制作精良,品质殊胜。尤其是背阴处山坡上那块白叶茶苑,在早春特定的气温条件下,芽叶会呈现出奇异的玉白之色,婀娜多姿,甚为养眼。永福本山茶以永福龙井命名,既可供奉佛菩萨,又可自饮或延宾,当属物尽其用。
福泉茶院位于半山腰平坦处,院前,一泓形似中华版图的清池镶嵌其间,周围堆砌了不少太湖石。西首有水潭,一座小型石桥横亘水流两侧;山壁上,一支对半剖开的毛竹引来泉水,潺潺注入长方石臼,其水澄澈,潆洄间,暗合北宋谢公山人郭正祥“欲试清甘味,须烹石鼎茶”诗境。
进入茶院,选了回廊下的位子临窗而坐,茹素,感怀于“一粥一饭,当思来处。”茶亦如是,轻置永福龙井于窗台,静观杯中茶舞,别有一番天地,灵芽起伏,恍若芸芸众生一世写照。忆及数年前,尝与阮老浩耕茗伉俪、长安南山如济、无弦等友人在此喝下午茶,清心半日之闲,大有林栖谷隐之惬意。恰似北宋漳南浪士妙言:“邺公政阑每频到,试茶笑傲浮云端。”
茶僧明行法师温良内秀,有幸因茶与之相识。在径山,品过其主泡的诸多好茶;在永福,夜瀹茶寮,分享茗悦。他反复强调要敬畏茶,在《永福寺中茶心佛性》一文中,明行法师感言道:“佛之性化茶之心也,杂乱浮躁的心态就算是甘露琼浆捧杯在手,也会平淡无味。但若能平心静气细细品悟,一杯清茶就是人间最好的佳酿。茶不仅仅局限于用味道来表达,更可以用心灵来体悟,能由饮茶而入佛理,体悟茶心与佛心的融通,是多少茶人追求的境界。”
梅月和风淡心越
迦陵讲院地处永福禅寺的核心区域,己丑(2009年)谷雨时节,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我随“海峡两岸·忘乐小集,望月茶会”的艺友们造访过这里。故地重游,心水微澜,艺明斋、文景阁、梵籁堂肃静依旧。参天巨樟冠如华盖,庇护着“云山桂隐”的文景阁,匾额行楷“文景阁”字若其人,为明末八大山人手笔,孤高冷傲却不失奇崛。阁内,常年陈列着佛门书画及摄影艺术展览,辟有佛教图书资料阅览室,随时可供僧众、善士参阅。
主殿梵籁堂唐风宛存,为永福寺讲法堂兼音乐厅,每年有诸多法事活动在此举行,同时也是杭州首家佛教多功能艺术殿堂。
此刻,梵籁堂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心绪将我拉回到昔年的那个雨天。海上尚杰、永福念顺法师的琴音,明行、宗清、顿朗三位法师的永福禅茶演绎,韩国茶人十姊妹的茶礼演示,纷纷萦绕耳际、浮现眼前。尤其是当时场外廊下一把把花色不一的雨伞,与梵籁堂内虚实对应,不无禅趣。
墨香琴韵,梵籁流觞。离开讲院,才发现自己被蚊子扎了好几个包,隐隐作痒。时光流年,真实与虚幻,始终是相伴相生的,即便是蚊叮虫咬这样人人遭遇过的小事,也蕴涵着放下、容忍、付出等平凡哲理。痛过才懂得,望着草地里那块“禅坐即是相续不断的正念”木牌,莞尔会心。
循着崎岖古道攀缘,不多时,一股喧哗之声阵阵袭来,那是奔流而下的山溪,水声激荡;在转折处,不时汇成水流相对平缓的小潭,一簇簇五彩斑斓的落叶浸沉水底,煞是养眼。水如流衍法脉,叶似新旧轮回。茂密的林间洒落几束光线,有游客的身影在山道上晃动,仿佛蒙太奇般梦幻。
四山滴翠环福地,一路听泉到祖堂。不一会儿,登临至永福寺初创所在地古香禅院,虽说佛家不提倡玄学,但这儿的风水确实上佳。院落背靠山峰,左右列岑环抱,更有金、银沙泉妙若点睛,伟哉,奇哉。为此,明代陶石篑喟叹:“两池如两目,雨后转澄澈。可怜清净眼,底用金银屑。”
一进门,就请教“二泉”情况,得知金、银沙泉分别在南、北二角,金沙泉在民国时就已湮灭,只剩下银沙泉独自喷涌,惋惜。
走马观花,巡礼了海日楼、三圣殿、心越印室、藏经阁以及大文祖师纪念堂“阔堂”。说到古香禅院,清初艺僧东皋心越是必须重点了解的,禅师心越俗名蒋兴俦,号鹫峰野樵,祖籍浙中浦阳,是一位具有传奇经历的高僧。其能书善画,工于篆刻,长于抚琴,吟诗作赋,下笔成文。当年,他携虞舜、素王、万壑松名琴东渡扶桑,旅居19载;翻刻《韵府古韵汇选》,推广中华书画篆刻艺术;传播华夏琴道,《东皋琴谱》多次再版,至今风行;在天德寺晋山开堂,弘扬佛法,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一位划时代的重要人物,被日本尊为“篆刻之父”、“近世琴学之祖”和日本佛教曹洞宗寿昌派的开山鼻祖。
用我的卡片机随意撷取了几组镜头:巨型铜香炉上的“福”字,青砖上一枚普通的落叶,一把印着“永福禅寺”的长柄伞。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今日晴好无雨,匆匆作别,却有聚散依依之不舍。当下心情寂然,堪比东皋心越禅师拟就的联语:细水浮云归别海,远山终日道余霞。
曼陀花雨净普圆
天香涵竹气,地韵揽湖光。资严山为永福后山,寺因山而名。由于山势独高,日月昭昭,光明畅达,堪表无上般若,故名资严慧院。主建筑为大雄宝殿,须弥台上,供奉着本师释迦牟尼佛及迦叶、阿难二尊者青铜像;两侧为文殊、普贤菩萨塑像;后为彩绘脱胎三十三观音像。有不少信女善男在顶礼膜拜。
香火缭绕,前方为福星阁,金粉塑身的福星头戴冠冕,一脸慈祥,双手并持如意;神驾前,两名佳丽虔诚地合掌晋谒,祈求“福星高照”。大院内,一个身着花裙、脸庞圆嘟嘟的小女孩神情严肃地穿堂而过,令人忍俊不禁。
这儿山崖凸出,天然平台地方不大,视野却开阔,名为“湖山一览处”,是永福寺最佳观景点。伫足于此,极目远眺,西湖、杭城,了然可见。
下山前往最后一站普圆净院,途中,碎拼的石板路上,缝隙间缀满了生机勃勃的小草,同伴意味深长地说:“刚砌好时,也许看着有毛糙火气,但时间久了,自然就内敛了。”是啊,岁月的积淀,时光的洗刷可以改变许多东西。
来到普圆净院,首先瞻仰了开怀大笑的弥勒佛以及不怒自威的韦陀菩萨,有些怀旧,特意重拍了赵朴初居士的“大吉祥”字迹,权作三进宝山,请些清福回去。已是黄昏时分,院内人烟稀少,十分安静。正对面,是庄严静穆的观音宝殿,左右分别为五观堂、云水堂及客堂。幻心每遇尘嚣起,真性常随云水闲。堂前草圃之中,几丛黄花竟相争妍,为这方静谧的莲界净土平添几分意趣。
庭院空寂,独自漫步,心情怅然荼蘼。花开叶落,花叶永不相见。荼蘼若茶,别名佛见笑、白蔓君、清叙客,一说为佛家之“曼陀罗”,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之记忆,具末路之美,有适意的含义,为彼岸接引之花。
凡事不可满,茶行永福几近圆满。如果要说遗憾,无非是未识月真大和尚法书墨迹,未听念顺师父操缦的《静观吟》、《忆故人》。但眼中无、耳中无,心底却未必真无。得意的是,追索唐代皎然上人、羽仙鸿渐遗下的亘古茗芬,重走了大德先贤的旷世心旅,幸甚!留点念想,期待心迹双清时,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