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著名作家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儿子与情人》发表于1913年,其中有两处矿工莫雷尔喝茶动作的描写颇耐人寻味。第一处是莫雷尔吃早餐时的情景:
于是他开始吃早餐,沏茶,……他叉起咸肉放在火上烤,让肉油滴在面包上,然后把薄片咸肉放在厚厚的面包上,用一把折刀一块块切着吃,把茶倒在小碟子里喝,这时,他快活了。(陈良廷、刘文澜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
第二处是莫雷尔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问妻子有没有给劳累了一天的人准备了酒,莫雷尔太太回答说家里的酒早就被你喝光了,要喝的话,只有水和茶。
莫雷尔太太说着给他斟茶。……他把茶倒在茶碟上,吹吹凉,隔着乌黑的大胡子,一口喝干,喝完又叹了口气。随后他又倒了一茶碟,把茶杯放在桌上。(同上)
矿工莫雷尔总是先把茶杯里的茶倒在茶碟里,然后就着茶碟喝茶。用茶碟喝茶,大概是荷兰人的发明。17世纪初,荷兰人把中国茶叶传入欧洲时,也带去了中国的茶具。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茶杯通常是没有把手的,倒进了滚烫的茶,端茶杯的时候容易烫手。于是,唐代四川节度使崔宁之女发明了茶托。不知什么原因,古代的中国人一直没有产生给饮茶的器皿装上个把手的创意。所以,早期成批传入欧洲的茶杯,是没有把手的小碗,欧洲人称之为“tea bowl”,和茶托、茶壶、奶壶等是配套的,具有相同的纹样。和我们中国人的饮食习惯相比,欧洲人普遍怕烫,不喜欢吃太烫的食品,也不能喝太烫的饮料。于是,他们就把很烫的茶倒在茶碟中以加快茶液的冷却,然后就着茶碟啜饮。这样的喝茶方法,曾经是一种高雅的饮茶举止,在贵妇人们中间流行。
1701年在阿姆斯特丹上演的喜剧《茶迷贵妇人》对贵妇人的饮茶举止有生动的描写。在下午的茶会上,女主人把茶壶里沏好的茶倒入茶杯依次递给客人,客人根据自己的爱好加入番红花茶(saffraan tea)和糖,用茶匙搅拌调匀,然后把茶倒入茶碟里啜饮。还不时发出啧啧的啜饮声,以表示对女主人的感谢。在贵妇人们的眼里,茶壶是沏茶器具,茶杯和茶匙是调茶器具,茶碟是凉茶和喝茶的器皿。所以,在当时的荷兰上流社会,把调合好的茶倒入茶碟啜饮是合乎饮茶礼仪规范的高雅举止,是教养和身份的显示。
这样高雅的饮茶举止传到英国,成了英国上流社会的茶桌礼仪,并随着饮茶的普及而逐渐渗透到下层平民之间。即使后来英国人发明了带把手的茶杯(tea cup)后,用茶碟喝茶的习惯仍没有改变。相反,为配合这样举止高雅的茶桌礼仪,英国人生产了口沿较高的陶瓷茶碟。我们在19世纪的英国文学或美术作品中,可以找出一些描绘用茶碟喝茶的情景。
狄更斯的《博兹特写集》是描写伦敦街头巷尾的市民生活场景的散文集,1836年第一版出版时,著名画家克鲁克香克绘制了书中的插画。其中有一幅描绘的是一男子在清晨的路边饮食摊喝茶的情景。一个头戴礼帽,身着燕尾服的男子左手拿着茶杯,右手端着茶碟送到嘴边正在喝茶。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许多收入较低的上班族因住房条件差,家中没有厨具设备,早晚餐都必须在街头摊点买了吃。狄更斯在《博兹特写集》的《街头晨景》中写道:当“教堂的一个个塔尖和一些主要的建筑物的屋顶被旭日抹上了淡淡的一层色彩”的时候,“一张张松木小桌子出现在惯常放的地点,桌子上摆了配制就绪的普通食品,以便人们在街上进早餐。”克鲁克香克的插画,抓住了上班族在街头吃早餐、喝茶的一个“艺术瞬间”,作为伦敦街头的晨景,反映了伦敦市民饮茶行为的一个细节——境遇不佳的英国绅士在街头饮食摊喝茶也没忘了一个绅士应该具备的茶桌礼仪的教养。英国画家乔治·卡特莫尔曾给狄更斯的长篇小说《老古玩店》(1841年)画过插图,其第四章有一幅描绘的是太太们在喝下午茶时谈论如何对付自己的丈夫的情景,围着茶桌喝茶的五位太太中的左起第二位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托着热气腾腾的茶碟正准备喝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狄更斯《小杜丽》(1857年)的插图中也有用茶碟喝茶的“镜头”。因负债而久居马夏尔西债务人监狱的小杜丽父亲威廉·杜丽让人准备了茶点,在监狱的房间里招待来探监的客人。他安排从中国回来的贸易商人克莱南先生到“已经布置好了”的餐桌用茶点,而让从救济院出来,衣着寒酸、形容枯槁得简直就“像一只活到了荒年的第二个年头的乡下老鼠”似的老佣工南迪到没有桌子的“那边吃”。在突出表现威廉·杜丽的虚伪和势利的插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被威廉·杜丽称为“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人”的南迪老人坐在窗边的长条凳上,右手拿着茶杯,左手端着冒热气的茶碟送往嘴边。至今仍让女儿引以自豪的昔日歌唱家南迪老人,没有因为潦倒的境遇和主人的歧视而失去作为一名绅士应有的饮茶礼仪。
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1847年)中,我们也可以找到埃德加把茶倒在自己的茶碟里的情景,以及凯茜端着她的茶碟给小表弟喂茶的描写。另外,在19世纪的英国茶叶公司的广告招贴画中,也常有用茶碟喝茶的“画面”。说明用茶碟喝茶的茶桌礼仪在19世纪后期仍代表了英国人的普遍的价值观。
然而,到20世纪中期,英国人又把用茶碟喝茶看作是缺乏教养的下等人的行为。被称为20世纪“一代人的冷峻良知”的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1934年发表过一篇文章,题为《泡一杯好茶》。其中在谈到“围绕着茶壶的神秘的社会礼貌问题”时,他颇有不满地说:“为什么把茶倒在茶杯的托碟上喝被认为是粗野的?”奥威尔本人也有用茶碟喝红茶的习惯,他在英国广播公司(BBC)工作时,把茶倒在茶碟里喝,还发出啧啧的啜饮声,引起了同事的反感。
英国人用茶碟喝茶的习惯,还影响了其他一些国家的人。在美国女作家劳拉·英格斯·怀德《农庄男孩》(1933年)中,阿曼乐在马隆镇上学的姐姐伊莱扎回来向母亲抱怨:父亲总是把茶倒在茶碟里喝,让她很丢面子。她说:“现在不时兴用茶碟喝茶了,体面的人是用茶杯喝茶的。”而母亲却辩解说:“茶碟从中国来的”,“是两百年前荷兰人从中国带来的,……自从人们有了茶碟,就一直用茶碟喝茶。我想,既然一件事情人们已经做了两百年,我们就可以继续做下去。我们不会因为你在马隆镇学到了什么新奇观念就改变。”劳拉描写的这段情节,既记录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人用茶碟喝茶的习惯,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美国社会在茶桌礼仪问题上的新旧两种观念的斗争。在英国曾经的殖民地缅甸和马来西亚,至今仍有人习惯于用茶碟喝茶,大概都是英国殖民时代留下的“茶风”。
(摘自2013年第3期《吃茶去》杂志;作者曹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