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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一个人吃茶。
一个人吃茶,耳根清静,没有任何的嘈杂之声,没有丝毫的混浊之音,心情很放松,特别的坦然,不必神情肃穆的注视纠缠不清的世事,不必带着倦容去思考沉重的历史,最主要的是不必看任何人喜怒哀乐的脸色。一个人在家吃茶的时候,壶里乾坤唯自己独大,难怪“茶圣”陆羽早就有言在先:独饮得神,二客为胜,三四为趣,五六曰泛,七八人一起饮茶便是讨施舍了。不光光是陆羽将独饮排在了第一,皎然这位大“茶痴”也从不主张茶人盛会,而希望喝茶时人越少越好,明朝在湖州做过七品芝麻言官的冯可宾也喜欢自斟自饮,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品味出其中的乐趣,即使是客人来了,也是每人发一把小壶,任他们自饮。 明朝的屠本畯在《茗芨》中同样也称:“饮茶以客少为贵。”同时代的画家陈继儒也在《岩栖幽事》中提出:“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可见,独自喝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向往,先贤们早有榜样在前,独饮时我常会这么想,长年累月一个人喝茶,自由自在的品茗,不醉也醉,如果定力足够又十分幸运的话,没准还有可能如陆羽说的得道成仙。
俗话说“茶三酒四”,意思也是品茶时人不宜多,容量有限的茶壶本来就不喜欢杂乱喧嚣,茶性与酒性有别,品茶崇尚的是精益求精,乱哄哄聚着一大堆人,气氛就与茶性不协调了,品茶与追求豪放热烈的喝酒不一样,需要的是幽雅清静,细细品啜,慢慢体会。当然,吃茶有各种吃法,三五素心同好共品佳茗也未尝不可,不能说非得要独饮才是,各人的想法不同,不能强求统一。
世界上最早提出“茶道”的皎然大师有诗云:“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需苦心破烦恼。”这“皎然三碗”当然也是一种饮茶佳境,充分展示了吃茶时的精神享受是那么完美,那么动人。不过,经历过风风雨雨的我还是最喜欢一个人独饮,对于我来说,独自吃茶就像是一种简朴的修行,省却了许多的繁文缛节,不用讲礼仪,不用讲气派,不用讲韵味,也无须向谁讲述自己的任何痛苦,不必让人知晓自己的全部郁闷,即使不在明月竹影的窗前,不在繁花落叶的树下,不在山泉飞瀑的林间,我的目光仍然可以穿越婆娑的竹影和潺潺的溪水,即使没有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富有诗意的好环境,也谈不上优雅精致的高品位,但一个人吃茶很自在很悠然,哪怕是独自发愣,独自神思,心田之间也会徐徐升腾起脉脉的余香。一个人吃茶的时候,常常让我发现远方在默默地向我招手浅笑,希望在向我逐步靠近,这种有点暧昧的诱惑,给我一种模糊的惊喜,一种说又说不清楚的感叹。
记得年少轻狂的时候,往往喜欢与三五好友一起吃茶,高谈阔论,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多的是一个人用漫无边际的心思吃茶,独自静静地品尝久久散发不去的茶叶的幽香,喜欢在这种静谧的空气中让自己慢慢陶醉,在朴素而简略的吃茶中,化解生活的疲累,开释无从摆放的心灵,然后将全部的忧伤与茶水一起痛痛快快吞下去。
无论是阳光明媚的午后,还是雨打芭蕉的淅沥天,甚至是无边落木的肃杀时节,都不会影响我一个人吃茶,如果是一杯茶一本书那就更美妙了,茶香加上书香可以说是无与伦比了,既可以使茶的淡淡清香浸润着心田的每个角落,也可以让我的内心在书香中开始沉寂与升华净化。这样的时候,吃一口茶水,通体酣畅,齿颊留香,口腹间回旋的茶香,简直就像是远方悠扬的萧音,能够在不经意间洞穿深沉的夜色,使我那颗浮躁的心也与沉沉浮浮的茶叶一起沉淀了,飘散在了薄薄的水雾里。于是,我舒缓的心灵在书页的翻动中,化解了千层的心结,变得坦坦荡荡,就算是我永远无法回到从前,也仿佛可以找回一些曾经丢失的日子。
吃茶,吃的就是一种心境,与茶好茶坏无关,粗茶碎末照样也能吃出好滋味,一个人吃茶,自由自在的吃茶,心情很轻松很惬意,尤其是与懂不懂茶没有任何联系,就算是不懂茶也没有丝毫的关系,而任何与旁人无关的事,总不会有什么压力,不会有什么难堪,不会遭受无端的轻蔑,面对那些懂茶的人颇为讲究的喝茶方式,我这个门外汉难免就有一点自卑,总是觉得有些难以承受,所以宁可懵懵懂懂的独自吃茶,糊里糊涂的独自吃茶。
也许,懂茶的茶人和不懂茶的俗人混在一起喝茶,确实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曾经在书中读到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故事:有一个茶痴极其考究饮茶,常常感叹世人不懂茶,于是干脆搬到深山清泉处居住,二十年后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当茶痴正饶有兴致的饮茶赏雪时,一个樵夫前来叩门要茶喝。茶痴顿时大喜,以为饮茶半世终于高山流水遇知音了,立即奉上香茗,樵夫毫不客气,一口气饮尽三大杯,大呼“好极了好极了”。茶痴心中窃喜,就问道:“你觉得这茶好在那里?”樵夫手捧着第四杯茶,边喝边兴奋地说:“我刚才快要冻僵了,这茶真好,滚烫滚烫的,一喝下去,我就全身都暖和了。”听罢,茶痴万分失望,茶痴眼里绝美的吃茶艺术,只是樵夫摆脱寒冷的一种实在有效的方法。
显然,樵夫只是一个樵夫,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贫民百姓,有着一切凡夫俗子身上难以剔除的垢病,而不是只吃露珠儿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凡之人。我不想成为故事里这个有点可笑的樵夫,也不想成为茶道高人眼里的俗人,更不想成为被嘲笑和讥讽的对象,所以,我还是宁愿一个人独自吃茶,吃自己的茶,做自己的事,这应该是最好的一种生存状态,也是最好的一种生活态度。
我真的很害怕这种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尴尬事情发生:《红楼梦》里精于茶道的妙玉,用旧年的雨水烹制的老君眉,刘姥姥却嫌“就是淡些,再熬浓些个更好了”,这大煞风景的话,让品茗高手妙玉无言以对,招待刘姥姥喝茶之后,愤懑的妙玉竟然连“官窑脱胎白盖碗”也不要了,因为妙玉嫌俗人脏。我虽然还不会像刘姥姥那么俗而又俗,但我自知对雅俗还没看得特别透彻,充其量也只是独自以接近于宗教的悲悯涉世之情吃茶,为避免可能发生的不堪,也避免给别人带来不愉快,有自知之明的我还是选择乖乖的独自吃茶,免得节外生枝,免得彼此不愉快。
当然,独自吃茶,我也不会像那个樵夫一样的急饮与牛饮,也不会像《西游记》中贪吃人生果的猪八戒,多而不知其味,我非常清醒地意识到,人生这一怀茶,不可能一口咽下,甜酸苦辣都要细细的尝,慢慢的品,这样才能清楚什么滋味最适合自己,什么滋味最能滋润自己的生活,如同一位情感经历丰富的朋友对我的告诫: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婚姻里头,荷尔蒙向往的是一见钟情,柏拉图追求的是白头到老,而所有的一见钟情都只是江湖上的一个神奇传说。这般的高论,我无法考证,不知是对还是错,也无心去弄个明明白白,作为一个痴迷尘世之茶的普通人,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安安稳稳独自喝茶,在独饮中静心、清心、舒心,净心,哪怕尚不懂怎么用语言来表达吃茶这种生活的美学形式。
一个人吃茶的时候,手里的这一杯茶,就像是一种抚慰情绪的镇静剂,或者像是一张舒适的安乐椅,在我聚焦不一定准确的目光里,只要我深情的眼睛看着一片片的茶叶在滚水里舒展优美的舞姿,灵魂深处的心结仿佛也跟着茶叶舞动的旋律而解开——所有的不快,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哀伤,都渐渐随之消失殆尽。即便是在冰天雪地的三九隆冬,吃一口升腾清香的热茶,马上就送走了粘附在身上的所有寒气,整个人生的冬季顿时就变得好像明丽起来,浑身都不觉得冷了。
一个人无拘无束的吃茶,一个人心无旁骛的吃茶,一个人吃茶,一点也不孤单,一点也不枯燥,我很清楚,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时光永远是一条单行线,浸泡在茶水一样平静的时间里,所有的神马都只是一片浮云,包括吃茶,包括人生,在独自的吃茶中,我已经收藏了一个春天的记忆,这就够了。活着的每一个人,最好的生活姿态是能够过着不同于别人的生活,能够做着自己愿意做的事,能够过着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能够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特别是能够遇见未知的自己,这应该可以少一点遗憾了,因此在我看来,独自吃茶,就像是特立独行的灵魂一样。
【摘自2020年12月《吃茶去》杂志;作者:胡胜光(浙江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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