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茶经》读过何止一次,就是陆羽所论说的:紫者上,绿者次;野者上,园者次;笋者上,芽者次。这话熟之又熟,不经意就背诵得出。熟归熟,实际上还是一知半解的,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对于紫者,一直不甚了了,也从未深究,以为像熟普洱中的金芽,是一种半人工半自然发酵后的效果,意识里,有白茶、绿茶、黑茶,甚至青茶,唯独没有紫芽的概念。
况且,过去所接触的普洱茶,几乎是清一色的熟普,只知有产地年份之分,至于生茶,喝过几回普通的低级茶,便以点带面,总认为,生茶不过如此,一样的苦涩。从内心深处,便产生了本能的抗拒,听闻就避而远之,更不要说品尝了。由此产生许多误解,譬如熟茶历史悠久,其实很短,是我小时候的事,之前根本没有熟茶一说。再譬如生茶放久了,老化了,就成了熟茶。其实不是的,无论放多久,也还是老生茶。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倘若没有庆梅老师的绍介,遇见伯雅高翔姑侄,将我带入普洱生茶的处女地,我的品饮习惯将一直延续着,不会走进另一片茶境,见识到那么多美妙的无限风光,也不会有那么多惊艳的遇见。品尝了懂过、景迈山、小户赛,乃至千年冰岛,普洱生茶在我的心中完全改观,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日渐升温,愈来愈着迷。在博客上,我关注了天津老茶人,从他那儿我第一次看到有关紫芽的描述,芽叶为紫,干茶墨绿,泡后黄亮,又称三色茶,因相当难得,可遇而不可求,故相当珍贵,是普洱茶中的极品。我讶然,惊叹陆羽不愧为茶圣,《茶经》每一字都有出典,没一丝虚构的成份。是自己孤陋寡闻,原来世间真有紫芽茶。
去云古号茶庄品茗时,我忽儿想起紫芽,就请教茶人高翔。她摇摇头,似乎没听过,忽儿又有所悟,说,是紫绢吧?春天,在云南寻茶时见识过。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一款紫绢茶,但从她的描述判断,和我所说的紫芽,似乎并不是一种茶。我倏然想到,大自然就是这样奇妙,凡是珍品,像宝石、稀有物种,在它们的周围,总有一种类似的赝品,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就像一种毒草,不远处总有另一种可解毒的花草,相生相克本来就是自然界的规律。高翔又说,好在过几天又要去云南寻秋茶,别管它多珍贵难得,我一定给您带一泡回来,让您尝尝真正的紫芽。我笑笑,不置可否,因为我知道,像千年冰岛虽名贵,舍得血本还是易得的,而紫芽的出现,并不普遍,可遇不可求,谁知道在哪儿才能碰见,错过时段,紫芽就变成墨绿的叶子了。
我虽痴迷,但并不执著,况且,茶人得遇好茶,靠得是机缘和福报,不是奢求就能盼来得。说完,我基本上忘却了。照样写字、熏香、品茗,过自己喜欢的清闲日子,珍惜当下所拥有的。紫芽虽好,近乎仙茶,绝非一般人随意能品尝的。就是普通的古树普洱茶,譬如小户赛、懂过,已相当好喝,能日日午后茶,漫不经心地煮水、冲泡、品饮,已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又怎敢别有妄念?
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午后,我正静心地享受午后茶,忽儿瞥见高翔从遥远的南国边垂发来的微信:我看见你所说的紫芽了,满院都是,不过老乡叫紫绢。还付了两张图,猛一看,就是紫芽,细细对比,还是有区别的,紫芽只是叶子紫色,且三叶都紫,后叶深绿,紫绢连茎都发紫了,且整株茶树除了树干全是紫色,而紫芽之是部分芽叶变紫,过了节令,又变成墨绿色,和其它的叶芽没有区别。我回话否定了,她似乎也有些茫然,说老乡家现有春天的紫绢茶饼,很贵的,一饼一千,要吗?我自然不要。她说我再问问。不一会儿又回过话,找到了我所看过的网页,紫苏,三色茶,紫芽,可不是嘛,连我都有些惊喜,她却忽儿有些失落,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发过几个泪流如瀑的简笔画,说,您知道吗,紫芽2011年的收购价就是七千,现在花钱都找不到了。我无言,也释然,从始至终也只是好奇,最多是神往,并没有奢求喝一泡。我笑着安慰她,万事随缘,强求不得。
有茶喝,有纯料的古树普洱茶喝,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了。这种古朴、宁静、醇厚,我真的心满意足。很长一段时间,脑海里连紫芽的形象,甚至这两个字都没闪现过。有时,口淡时,不免飘起千年冰岛、帮骂的韵味,茶意悠悠,如小虫子在意识里缓缓蠕动,便奢望起来,几时再喝一泡好茶呢?但也只是自己想一想,从来不愿说出来。福报是上苍赐予的,并不是厚着脸皮求来的。
况且,我再爱茶,茶,也只是我生活的一个部分,每天有许多的事要忙,一忙,就像喝茶时一样,几乎将一切忘掉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单纯,执拗。
那天,忽儿接到高翔的电话,说,我从云南回来了,带回一些新茶,快来品尝。我有些疑惑,方才还在微信上看见伯雅在茶农家享受云南野生美食呢,寻茶还尚在途中。赶到云古号店里,见一副云南风情扮饰的高翔坐在圈椅上微笑,皓腕上戴着一串雪白的精雕的菩提子,我才知道,她的确是提前赶回了。她高举着一个不大的牛皮纸袋,神秘而惊喜地说:“看看,这是什么茶?”我的目光和茶袋上“紫芽,2011”相触的瞬间,真是喜出望外,不由地叫出声来:“紫芽!”又问了句:“哪来的?”这追问显然多余。大概高翔也沉浸在欢喜中,满是“我没有失言吧”写在脸上,自顾自地说着:“我哥给找来的,是11年的存货,还别说,别家真的没有。”是没有,若到处有,就不是珍品紫芽了。
打开封口,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而来,很轻柔,细长的芽叶如针似眉,非常匀整,墨绿油润,墨玉一般,和月光白放在一起,反差极大,像一阴一阳。倒在景德镇白瓷荷里静赏后,才倾进紫砂石瓢壶,注水冲泡,一股和干茶异样的茶香飘起,萦绕在鼻息,很快就消失了。本来是洗壶的茶水,但舍不得倒掉,喝时,是有些清淡,回甘也清淡爽口,后来才知道,和喝到最后时一个味,好像转了一圈回到一个起点一样。第二壶时,下感觉出鲜甜爽口,味浓回甘有加。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最后,那种别样的感觉还存在着,不愧奇珍二字。
剩下的几泡送给了我,她说,不大喜欢紫芽的味道,有些清淡,其实,是送人的借口,她这人就这样,如易经所言:吾有好爵,与尔靡之。最是喜欢分享罢了。这情份我自然领,我又不是个捶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清闲时,我才有足够的清悠品赏紫芽。这是紫芽散茶,据说饼茶更佳,满披金毫,光泽油亮,有股独特的清香飘起,精致,飘逸。我又想起那紫色的叶子,有句熟悉的诗句如烟飘漾,就是想不起,也凝不成文字。观足色彩,才放进豆青的汝窑小壶,煮上好的纯净水冲泡。在透明的玻璃公道杯里,欣赏汤色,金黄透亮,倒在汝窑小杯,品尝,的确口感饱满,回韵悠长,介于园子和野生之间,味道独特,和我品过的其它塞青茶不一样。饮后杯底生香,良久,冷香依旧。难怪一些茶书上说,紫芽花青素含量高,有飞燕花青素、芙蓉花青素、翘摇紫苷元等,才如此香味独特浓重。
遇到特开心的事,我就会泡一壶紫芽,一直用那把豆青的汝窑壶泡,快成紫芽专用壶了,然后慢悠悠地品饮,有时泡到十八泡后,只剩下清爽的甘香,质感依旧厚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许,这一段时间好事连连,开心的日子太多,等我发现时,小袋里的紫芽,只剩下最后一泡,真不知如何细细品赏这最后的一泡,又怕越重视,越失之自然,尝不到真味。那种心情,真的无以言表,瞬息在我心里起码泛起十几句“只有最后一泡,再也没有了,起码没有一一年的紫芽了。”那回见庆梅微信上如此感叹,我还暗笑到底是小女人情怀。脑海里浮现出孔乙己枯瘦的大掌罩着剩茴香豆的小碟,连脸摇头说:“多乎哉?不多也,不多也。”此时,并不觉得可笑,也笑不出来了。后来有缘碰见紫芽真正的主人,高翔也不过是借花献佛,听他说,寻茶这么多年,也就遇见那么一回,最近两年,受人拜托去寻紫芽,转遍勐海、易武、临沧,还真的没有遇见过。
紫芽的珍奇,由此可见一斑,我的最后一泡说,业已成谶。若大的茶区,紫芽是会有,只是你我,甚或他,没有碰上罢了。好在还复制了紫绢。品一品紫绢,也是一种享受。
【摘自2018年第4期《吃茶去》杂志;作者:静子(山西大同),系山西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乡村拾遗》《镶嵌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