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人饮茶,几成一景。在故乡山村行走,溪边古柳旁,总见人掇了躺椅,夏日的上午,躺在柳荫下,溪水旁,一壶清茶,有滋有味地喝着。柳荫深处,蝉鸣如歌,一声又一声,流水一般清明。
溪水旁边,就是人家,白墙黛瓦,如同水墨画里的世界。
面对这种情景,一时心里空空的,仿佛不是村人在饮茶,是自己在饮茶。离开时,犹三步三回头,依依不舍。遗憾自己,为名利做绊,在红尘世界里摸爬滚打,无一刻安闲,什么时候能回到山村,也一定如此,袒露胸怀,拿着一把瓷壶,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茶。后来才感悟到,其实,自己与其说是羡慕村人饮茶环境,毋宁说是羡慕村人饮茶的清闲。
饮茶,是讲求清闲的。
古人饮茶的诗歌,可以装订成一部厚厚的文集,都是谈饮茶的清闲的。其中,我最欣赏的是张耒的“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喝茶,尤其在雪夜,十分舒闲。一个人,用炭火烧红茶炉,然后开始煮茶,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本诗集。这时,外面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打开一看,是老朋友来访,一时,真有点喜出望外。
一间书房,一个茶炉,两只瓷杯,两个知己,没有客套,没有礼让,就那样随意地谈着,品着茶,说着诗文中的事。那一刻的心,洁白清明,轻如片羽。
当然,如果一个人在雪夜里喝茶,也是很闲雅的。陆游是茶人,以茶圣陆羽后人自命。在诗文中,他经常谈到煮茶、饮茶,其中也有写冬夜饮茶的道:“青灯耿窗户,设茗听雪落。”在山的深处,几间草庐,有灯光映白窗纸,一个人独坐着,品着茶。外面,雪花飞扬,四处乱飘,偶尔有狗吠声远远传响。房中人却静静地品茶,听着外面雪花落地的声音。这种品茶意境,和现代作家汪曾祺的一句话很吻合,“围炉独坐,灯光可亲”。汪曾祺老先生的文字里,还缺一样东西,就是一杯轻淡的茶,袅袅地冒着茶烟,弥漫一室。
周作人文字中道:“饮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不过,我个人觉得,如果是二三知己,不应谈别的,只谈文字里的东西,或者就那么闲闲地喝茶,什么也不说。
一杯清茗,可以养心。
【二】
茶饮之初,不是为润心养性,是为了解除瞌睡的。茶,本就有提神作用。开始,茶首先为僧人所接受。山寺楼台,烟雨山色里,少不了野茶树。僧人们将茶采了,制好,也就出现了茶饮。
僧人饮茶,最是相宜。
首先,茶可以清心涤烦,净心净虑。是人,都会有烦恼,僧人也不例外,否则,大德高僧也不会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句子。一杯茶下肚,一股清净之气,缓缓升起,浮荡心里,自会让心沉静,如同一朵莲花,缓缓开放。
因此,很多小说里,和尚尼姑道士,都是烹茶高手,也是品茶高手,并非想当然,实在是有生活根据的。
其次,茶可醒神。
僧人一部佛经,一尊木鱼,在暮鼓晨钟中,呢呢喃喃地吟诵着佛经,咚咚地敲着木鱼,不是一会儿,也不是一天半天,是长年累月。大德高僧心如止水,尚可无事。一些小和尚,保不定就困了,就呵欠连天,甚至在佛座前呼呼大睡。
这当然会怠慢佛祖。
如此以来,茶就显现出功效,用一杯清茶,醒神醒心。在钟鼓铙钹声中,一个个僧人,双手合什,手指掐着念珠,诵着佛经,毫无困意。
有一个故事,讲了茶的来历。说达摩祖师面壁十年间,参悟禅理,有一天眼皮沉重,时时欲睡,无奈之下,拿了剪刀,将自己眼皮剪下,扔在地上,不久,眼皮发芽长叶,清香四溢。他感到好奇,泡着喝下,竟然清醒异常。传说虽是神话,可也从中可见,僧人饮茶的作用是为了解困,祖师达摩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僧人。
也因此,很多茶诗,都和寺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宋人林逋道“春烟寺院敲茶鼓”,诗句很韵,犹如露珠,可是,寺庙春雨里茶烟袅袅,为什么要敲茶鼓呢?另一个宋朝诗人陈造也写过“茶鼓适敲灵鷲院”的句子。后来才知道,宋朝寺庙,“法堂设二鼓。其东北角者为法鼓,西北角者为茶鼓”,法鼓为诵经所用。至于茶鼓,就是禅院煮茶,击鼓传号,让僧人齐集饮用。
宋朝僧人,竟然将寺庙生活诗意化,艺术化。难怪有人说梦回宋朝,那种诗意化的生活,是值得梦里穿越的。
【三】
僧人重茶,最早出现在南北朝,出现在北魏。茶走入民间,普及于寻常人家,应当是在唐朝。不说别的,单一个茶圣出现在唐朝,就足以说明一切。
唐朝,是诗歌的辉煌期。
唐朝,是散文的高峰期。
唐朝,是传奇小说的喷发期。
唐朝,还诞生了国饮,也就是茶饮。唐代茶和今日不同,是采后制饼,保存起来。要喝茶了,将茶饼碾碎。同时,将水烧开,然后将茶末搅拌入水。至于煎水,则用风炉和釜,以木炭为燃料。水底冒泡,鱼眼一般,密密麻麻,贴在壶底,为“一沸”,可以放盐,用以调味;水中有泡如珍珠,一颗接着一颗,连贯冒出,称为“二沸”,方放茶末,同时搅拌均匀。到了茶汤沸腾的时候,为“三沸”,即可饮用。
这是陆羽《茶经》里的文字,这哪里是在煮茶,简直是在写诗。
另一个著名的大诗人白居易,是个闲适主义者,诗歌闲适,生活更追求闲适。因此,煮茶,成了他日常生活必须的事,而且,他用诗歌将自己煮茶饮茶的过程写了下来。如他的诗句“ 沫下麴尘香,花浮鱼眼沸。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气”“汤添勺水煎鱼眼,末下刀圭搅麴尘”,写出了煮茶时,茶的色香味形,很美。
白居易诗文以外,唐朝煮茶和饮茶的诗文,与饮酒诗文,几乎不分高下,旗鼓相当。今天,当我们翻开他们的诗,仍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在竖行文字里浮荡着,沁透我们的神经,也沁透我们的灵魂。
王维隐居田园,爱制茶,爱饮茶,在《酬黎居士淅川作》中写:“松龛藏药裹,石唇安茶臼。气味当共知,哪能不携手?”他将茶与药放在一起煮着,饮下,养心,也养身。
诗仙李白谈到茶的功效“根柯酒芳津,采服润肌骨”,在他的眼里,茶和酒功效相似,都可以让他飘飘欲飞,直上九天揽明月。
山水田园诗人韦应物在《喜园中茶生》写茶:“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聊因理郡余,率尔植荒园。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他爱山水,爱隐居生活,爱清风白云。在他的眼中,茶也如此,成为他的知己。
皎然是一个僧人,和贾岛齐名,爱茶兼爱菊,他将茶菊并列道:“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在诗人的眼中,酒是俗物;茶才是雅物,茶香菊味,相得益彰。
不久前,我看到一幅国画,画面淡雅,寥寥几笔,一把白色的瓷壶,旁边横斜着几支菊花,让人看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现在想来,这画和皎然的诗意,是很吻合的。
【四】
谈到唐人,就不能不说到宋人。在中国文化中,唐人和宋人,可以说是双峰对峙,前后呼应。唐人有唐诗,宋人有宋词;唐人有散文,宋人散文更是后来居上。唐人好茶,宋人更是如此。张择端著名的《清明上河图》里,就有茶楼画面,一座木楼,一面写着“茶”的幌子迎风飘扬着,里面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宋人饮茶,比唐人更为精细,更为诗意。
唐人发明煎茶,在诗歌里边饮边夸耀。宋人不甘落后,也不屑于袭蹈唐人老路,如唐诗外创制宋词一般,他们在茶上,创制了点茶和斗茶。
所谓点茶,就是把茶末放入盏中,以热水调为膏状,后用茶瓶所煎沸水冲点,边冲边用竹筅搅动,称为“击拂”,是一项很精致的活动。
点茶,首先重水温。宋人认为,水初沸时,声如阶下虫声唧唧而鸣,又如远处蝉噪响成一片。过一会儿,水声如大车,吱吱哑哑不绝于耳,已是二沸。三沸时,声如林间松涛,或溪流喧闹。此时,就应提起茶瓶,将水注入已放茶末的盏中。
水不可过沸,否则,水中空气全部逸出,影响茶味,破坏水味。这水,被宋人称为“老汤”,泡茶颜色不鲜,茶味不醇。水温也不可过低,过低,宋人称为“嫩汤”,用此水泡茶,茶性不易出,滋味淡薄,汤色不美。
宋徽宗是个风流天子。有一幅画,画他着道士服装,弹琴,点茶。旁边有几个长袍大袖的官员,拿着茶杯,细细品着。皇帝点茶,请官员品饮,也只有宋朝皇帝做得出。
斗茶,是宋人又一项风雅茶事,又叫“斗茗”、“茗战”,是有闲文化的一种“雅玩”,即比赛茶的好坏。范中淹、欧阳修、苏轼和王安石诗歌中,都有歌咏。
在他们的诗歌里,我们约略可以知道斗茶盛况。 届时,斗茶人要各自献出所藏名茶,轮流品尝,以决胜负。斗茶内容包括茶叶色相与香度、茶汤香醇度、茶具优劣、煮水火候等:俱臻上乘者为胜。
斗茶场所,选在高级茶店。店分二进,前厅阔大,是店面;后厅狭小,兼有小厨房——便于煮茶。一些街坊、工友好此道者,小聚论道。也有摆开阵势,认真品尝的。更多的文人,则在雅洁的内室,或者花木扶疏古旧庭院中,一盅细品,吟诗赞颂。
斗茶时间,多在清明,新茶初出,绿叶刚成。参加者多的十几人,少的五六人,旁有围观者。如在茶店品斗,则附近店铺老板或伙计会轮流去凑热闹,特别是欲购茶叶的顾客,更是一睹为快。
苏轼是宋朝文章第一大家,诗词散文书法,无所不精,更擅长于点茶,在诗歌中说“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他怕童仆面对他磨出的茶,忍不住嘴馋,给喝光了,所以自己亲自去点茶。当然,这是他自我显摆茶技的句子,苏子是很大方的,绝不会真的如此做。甚至有时,他还特意请了朋友来品茶,自己洗净手,显示一下自己的茶艺,用他的话说:“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
陆游既然自称陆羽后人,在茶艺上更不甘落后,他在诗里表现自己茶艺,“茶映盏毫新乳上”,也就是茶盏边沿,有白色泡沫聚集,这在宋代名“汤花”:汤花越多茶越好。陆游这是在夸自己点茶很好,无与伦比。他去蜀地时,三月茶香季节,专门写诗“更作茶瓯清绝梦,小窗横幅画江南”。他家在会稽,也就是今天的绍兴。他思念着青花瓷一般的江南,不是思念别的,是思念茶。
【五】
到了明朝,文人不只是讲究茶,讲究茶具,更讲究饮茶的环境。一般情况,房子要洁净,清幽,最好窗外有一本芭蕉,在芭蕉夜雨里饮茶,很是清闲。
至于家具,以古色古香为美。
桌上,要设置瓶、鼎、斛等古董;墙上,要挂着字画条幅。室内应当有一具琴,有婉约女子如菊花,长发纷披,横琴于前,轻轻地弹奏着,音乐如春江花月夜的花瓣,零落而下。一群文人一边品着茶,一边听着古琴音,默默无语。
不过,这已经不是一般平民人家所能享受得起了。
可是,在这其中,我独喜欢的一种饮茶方法,是小镇饮法。那时,我在小镇教书,课余之后,夹着书本,走在长长仄仄的小巷里,两边是粉墙黛瓦,墙头时时有青藤垂垂,扯着一片绿荫;或者有几枝杏花桃花,粉粉地露出墙头。沿着这样的石板路慢慢走着,走到一扇木门前,轻轻一敲,门开了,走近四合院中,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妻子拿了壶泡了茶放在桌上,淡淡一笑。我放下书本,坐下,斟了茶,品一口,心此时洁净如一片白云。
现在,离开那个江南般的小镇已经十年了,梦里,还经常走在小巷里,还经常走进租住的那间天井,还依然看见那茶桌茶具。醒了,只有窗外一轮月,贴在天上,清白一片。
【摘自2018年第2期《吃茶去》杂志;作者:余显斌(陕西商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