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杂志)北宋的梅花,一样的风韵逸群,一样的暗香浮动,但对才女李清照来说,那是无忧而幸福的生活见证。饮酒,斗茶,踏雪,赏花,作词咏梅,整理古器书画,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到45岁。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至多,那些梅花瓣不过负担了才女的一些思念、离愁而已,那也是在赵明诚出游或在外为官的日子。日后,想想年轻时的小情小调,真是清淡如云,也只有单薄的梅花载得动。
45岁,是李清照生命的分割线。这一年,公元1128年,李清照所面临的情形是:金兵已入侵两年;她和赵明诚住了20年的青州失陷,家藏十余屋的书画古器被焚;徽、钦二帝被金兵掳去,高宗即位于南京;赵明诚南下江宁任职。于是,她逃难南下,开始了后半生的漂泊。
历史将一个极善赏花、极善言愁的女人分成两瓣,一瓣留在了忧怀中的北宋,一瓣在动荡不安的南宋飘零。
第二年,赵明诚病故。国破家亡。一个孤独的女人带着丈夫的遗物在战乱中奔逃。没有男人的女人是无助的,那些心血收藏一路散失,被小贼偷窃,被奸官骗走,更令她惶恐的是,有人诬陷她以金器通敌。为了表明心迹,当金兵一路追赶着高宗,李清照带着最后一批古物,也一路追随帝踪,希图投进朝廷。陆路水路,积下多少国愁家愁。
但这厚积的愁、沉重的愁,已远非梅花担得起。在南宋伤痛的土地上,在颠沛流离的生活的停歇处,李清照偶尔咏梅,也是想起了赵明诚,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说的是北宋时代的幸福生活。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又怎能足以表达孤独女子的百结愁肠?
李清照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菊花上,不肯离去。
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说“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说“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公元2001年初冬,淡淡的阳光斜打在我居室的榉木窗框上。我读宋词。读这些踏过八九百年尘土的句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句子。我想,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个女人绵长的愁,绵延了千古,那是闺阁私愁与国愁绵密的交织。南宋的菊花就这样负载起了才女的愁苦离痛,打动了一代又一代人。没有人怀疑唐诗宋词的经典性,直到又一个千年开始,纯净的唐诗还在用于儿童的启蒙,但我怀疑,现在还有多少人在读宋词?因为谁再读宋词,好像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了。
宋词是一件艺术品,现代的匆匆忙忙的人们已没有时间更无心境把玩,现代人不需要它。需要花,需要酒,但不需要词了。人们没有苏轼那样的壮怀,没有李清照那样的深愁,没有陆游那样的忧愤。但这不是词的悲哀,也不是现代人的悲哀。宋词永远在那里,等待极少的人触摸,等待继续流传。在这个流行文字快餐的时代,我再一次触摸了它,却是因为这个女人。
一部《漱玉集》,一篇《词论》,她使那个时代自以为是的男人们瞠目结舌。当然宋朝有品位的男人还是欣赏女人有才气的,但只能是小才气,她的大才令有些人不安和嫉妒,她对词坛名家的品头论足,招来的只能是嫉恨。她犯了那个时代做女人的大忌。可一个人的旷代才情又如何压得住呢?她还忍不住要把自己毕生所学传教给一个聪颖而颇有淑质的少女,但少女谢绝了,理由是才藻不是女人的事。有意思的是,这个少女长大后,嫁给了同样写词的陆游。
这就是李清照不知道的事了。被少女谢绝一年后,一代才女在故土难归的失望中,在极度孤苦和悲凉中,悄然辞别了乱世。这个世界从来不懂得保护英才,包括任由一个女人的著作秋叶一般飘零散失,我们能看到的仅是一叶。我们只能一叶知秋。
秋是菊的季节,直到初冬。我已经穿上了大衣,我们办公大楼的门前和走廊还摆放着菊花,白的,紫的,黄的。如果在心中作一个选择,我选白的。黄的,是李清照的。
(摘自2014年第5期《吃茶去》杂志;作者:嘉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