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杂志)预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怕段老午休时间长,就等在门外。可能弄出的声响还是惊扰了段老,他轻轻打开虚掩的门,笑眯眯地让我们进去坐。
不过五十平米的小院,栽种着许多花卉,栀子花白如月色,绿竹微风中摇曳,金银花攀援着阳光。醒眼的是段老手里始终不离的茶杯,我看见,是凤庆早春绿在沸水里曼妙起舞。老人已经九十七岁了,如果算上润月,早就超过百岁,因此,称段老为百岁老人,比较妥帖。段老耳聪目明,话题便从茶打开,仿佛他就是刚从茶园里锄草施药下来的茶农,他说得出一棵茶可能遇上的诸多虫灾与病害,一片茶叶与凤庆纠缠不休的历史渊源。
客厅很小,书卷气浓郁,悬挂墙上的是段老的笔墨,特别是他的书房,简直就是他一生与笔墨打交道的展室,顺着笔锋的源头,是一颗童心与稚趣,也难怪百岁老人每天仍坚持看报读书,兴致一来,早已研好的墨又会在他的笔下潇洒。我发现,段老许多书法作品与诗,都离不开茶、茶乡、茶文化,他早已把茶文化洇濡在纸上书中,变成他热爱凤庆这片热土的根由。
段老名段天锡,生于1918年1月 ,从他记事起,父亲就经常带他上凤山种茶,十三岁起,每天放学后,他都要背上竹篮帮父母摘茶,所得茶资添补家中生活。他印象很深是茶农的生活十分艰辛,卖了茶除去这样那样费税,还是维持不了计生。后来结婚,爱人也是凤山茶园采茶的女子,婚后,为了生计,做茶叶生意为生,用段老的话叫讨生活,一直到解放前一年才由于种种原因不做。1934年段老参加顺宁县教育局工作,只有16岁的他,一边工作一边跟随父亲经营着东扁的段家茶园,薪水微薄只能靠经营几十亩茶园维持家庭开销,段老知道茶农的苦,就是一日三行市,通货彭胀,往往辛苦一年所获,会很快被贬值的货币冲销。东扁茶园,种的就是双江大叶种茶,工作之余,段老都会把时间花在那里,整理苗床,锄地施肥。从顺宁到下关的茶马古道,有段老卖茶的马帮,无数次从青龙桥上走过,茶让他学会谦卑与低调,才得已让他从茶马古道的一处处险关全身而退。马帮歇息的晚上,他收集茶歌,那些浸淫着明国露水的小调,有他青春的寄情与抒怀。段老家的茶全是手工制作,从揉捻到包装,段老都说得出一二。文革期间,段老一家下放到雪山农村,他把自己掌握的茶叶种植技术,教给岩子脚社的农民,至今尚有人记得,说某种茶用的是段老的做法。段老爱茶,变成了他笔下的寄情文字,纸上的苍劲笔法。他常以茶寓人,说愿做一棵凤山的茶,常以新茶作为寄友的礼物,最远的那片茶叶被他题上诗寄到上海苏州。据不完全统计,在段老所得的各种奖项之中,写茶的就占了半数。九十六岁那年所出的书,差不多都是茶文化的成果,思茶,念茶,变成他精神的支柱,读茶,写茶,写尽他起伏不平的迭宕人生。1985年落实政策退休,段来力排干扰,静心编著《凤庆财政志》,他要让人们记得,茶叶与凤庆的缘。
段老喜喝饮茶,年轻时多喝绿茶,随着年岁的增加,他改为喝红茶。段老以为,茶就是生活,爱茶就是对生活的忠贞,只是每次端起茶杯,他都会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悬挂在客厅里爱人的黑白相片。有民国女子的娴静和温婉,更有新时代女子的艳美与绝色的女人,就是这位着月白旗袍、凡士林布女学生装的女子,令段老心里常泛滥时光倒流的刹那恍惚。是啊,就是那位采茶女子,让我想起施施然的诗:“放一台古琴,几枝桃花,或一只晚清的香炉,把旧式的美人,安置在明代的檀木椅上。”我看见了段老眼里的忧愁,那位采茶女子丰姿绰约的背影后,演绎的雅致和娴静。
因为怀念,所以才有传神的笔墨。不论是得奖的书法作品,还是出国参展的诗词,不论是汲取本土营养的洞经,还是出版的文集,都有一种对茶的爱戴之情。茶可以说是段老暮年的知己,一边品饮,一边思考,便会有或委婉抒情,或激情奔放的笔墨在纸上狂啸。与其说是一片茶叶陪了段老一生,不如说是段老一生宁愿做茶叶的知音。百岁老人,仍然关注凤庆茶叶的发展,有时是欣慰的讴歌,有时会真心地向有关部门进言。
临别,段老取出笔,说要写几个字送我,我赶紧帮着段老铺纸研墨,段老就把“滇红故里,茶乡风庆”八颗字妥帖地安放在纸上。我提议与段老合影,段老欣然同意,仍然是那只茶杯,牢牢地被段老握在手上。此刻,夕辉映照,段老脸上仍然神采奕奕。
(摘自2014年第5期《吃茶去》杂志;作者:许文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