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样两句看似平常的歌词在微信圈蹿红,人们争相传诵。或许因为我算是搞文学的,长相也能多少冒充诗人,一次在讲座会场,另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我被两次问及“诗和远方”,问及这一蹿红现象的起因和背景。
是啊,在这不妨说是苟且成风和“娱乐至死”的时代,为什么“诗和远方”会蹿红呢?
作为起因也好背景也好,我首先想到的是“物极必反”那句老话。改革开放三四十年来,人们的生活由贫穷而温饱,由温饱而小康,由小康而逐渐富裕——基本是在形而下物质生活追求层面风风火火一路打拼一路狂奔,并且取得了举世公认或举世眼红的成功。一句话,咱们阔了!可问题是,阔就幸福了么?吃多了,大腹便便;喝多了,头昏脑涨;玩多了,人困马乏。有形之物的占有同幸福指数的提升未必成正比。于是,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向形而上精神层面——投向美、投向诗、投向远方。不用说,诗大多指向远方,远方大多充满诗意。且看唐诗(唐诗中,远方往往与水相伴):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张旭);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张祜)。再看宋词(宋词里,远方每每写作“何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曹组);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蔡伸);故人何处,一夜溪亭雨(张元干)。
有人说,音乐和诗是最神秘的艺术。大约是因为诗总是捕捉和传达远方神秘的信息,而那神秘的信息又总是同心底隐藏的情思相通相连。
“诗和远方”蹿红还有一个原因:我国向有诗歌传统,产生了无数上面那样的名诗佳句,是当之无愧的诗国。而我们乃是诗国子民,是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嫡系或非嫡系的后代。尽管我们现在不可能背着酒葫芦倒骑毛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了,或在月下僧门前反复“推敲”了,但那种文化基因,那种诗歌DNA依然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潮起潮落,现在抬头醒过来了——“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何况,即使作为日常谈资,也该谈谈远方、谈谈诗了。总不能老谈票子房子车子,老谈麻将股票减肥吧?老这么谈的人可能也有,毕竟不能要求所有人全都谈诗。一国男女老少人人谈诗,那怕也乱套了。但若完全没有人谈诗,那无疑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缺憾。自不待言,不伴随文化、不伴随诗意的崛起,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崛起。世界上一掷千金也未必换来一笑的“土豪”国家并非没有。谢天谢地,国人有不算很少的一部分开始谈诗、读诗、写诗了。这大约意味着,我们开始诗意崛起,诗意复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作为“诗和远方”蹿红的第三个原因,我想还可能同乡愁有关。乡愁,大而言之,是文化乡愁。历经百年风风雨雨,我们好歹明白过来,只有我们曾百般嘲弄甚至打翻在地的传统文化才是我们的“血统证明书”或自我同一性的凭依。换个说法,只有传统文化,才能让我们重拾文化自信并医治我们的文化焦虑症,才能让我们在所谓全球化中不被“化”掉,才能让我们找到回家的路,从而避免成为西装革履开着“奔驰”、“宝马”的精神漂泊者。应该说,近年来勃然兴起的国学热或传统文化热即是这种文化乡愁的产物。那么小而言之呢,小而言之,乡愁就是故园之思,由此催生了时下方兴未艾的乡村旅游热。城里人纷纷去乡村寻找石板路、旧民居、老铺子,寻找轱辘井、石碾石磨和大黄狗、老母鸡。这未尝不可以解读为城里人对中国传统乡居生活方式的确认与回望。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大有可能是我们所有人挥之不去的世纪性乡愁。而乡愁总是同时间与空间的远方连在一起,其自然而然的表达方式就是诗。不信,请看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诗和远方,远方和诗!人们正从眼前的苟且中抬起头来遥望。望天际的朝霞,望远山的落日,望雨后的彩虹,望夜空的星汉,从中感受自然与人生浩瀚的诗情——作为大国之民,还有比这更庄严更整肃的气象吗?
(摘自2016年06月22日《新民晚报》夜光杯;作者: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