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吃茶去”的隐显与虚实
(上接)“吃茶去”意境的第一重意义充分表现为言与意、形与神、虚与实、隐与显、情与景、含蓄与明朗等一系列的矛盾对立运动。“吃茶去”是以茶悟道的意境,也是一种虚实隐显的意境。清代布颜图曾论及“悟道”时曰:
“大凡天下之物,莫不各有隐显,显者阳也,隐者阴也,显者外案也,隐者内象也。一阴一阳之谓道也”(《学画心法问答》载《中国画论类编》)。
这是中国古代论及意境的一条根本精神。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比兴说、意象说、形神说、神韵说、象外说、性灵说无不包含有这种虚实隐显的矛盾对立运动。“吃茶去”之有茶无茶、是茶非茶,正和道家理论中的“有”与“无”这种虚实隐显的矛盾相似。正是通过这些对立因素双方间的矛盾运动,才大大拓宽了禅之意境的表现领域,逐步展开禅宗修道的独特发展史。而未定性与意义空白正是禅门公案表现形式最本质的构成因素之一,它在这种矛盾对立统一中臻达更复杂、更充分、更丰富的表现力。“吃茶去”这一说法是具象的,又是写意的;它是绘形的,又是入神的;它是确定的,又是未定的,它是直感的,又是默会的;它是直接的,又是间接的;它是真实的,又是空灵的。我们对“吃茶去”的许多说法和不同见解均不外乎以上几个方面。对“吃茶去”的理解可以是简单的:拿起茶杯,放下一切;可以是深奥的:禅不可说,深不可测。“佛法一切都讲因缘,悟是因缘,不悟也是因缘”(苟嘉陵:《觉的宗教》)。故而,吃不吃茶是你个人之事,拿茶杯者是“吃茶去”,不拿茶杯者也可以是“吃茶去”。这一切对立矛盾的运动都是要通过表达与非表达,表达与反表达臻达更高更巧妙的表达。因而,“吃茶去”这一说法,它既具有特定直接性、确定性、可感性,又具有想象的流动性、开放性和可生产性。万法归心,境由心造。“吃茶去”的“景”、“境”、“象”是由心而造、自然妙会的直观性存在。这些心内直观性存在中设定了一种婉转的曲径或蕴蓄了一种势能,接引参禅者自己去抵达“吃茶去”实境之外蕴含的那个尚且虚在并处于模糊状态的、蕴量很大、经过感性抽象再造的禅境。入“神”临“意”,以实求虚,韵味涵泳,通幽默会。这是“吃茶去”含义中不确定的、作为空白、空无,需要参禅者去现实化、具体化部分,吃什么茶?怎么吃法?吃完茶就能成佛?是所谓“言所不追、笔固知止”的部分。
“吃茶去”被称之为“三字禅”而成为佛门丛林中著名公案,成为禅师茶人们的金科玉律,成为人们千年讨论不休的话题。正是因为含有空白与未定性的虚实隐显性:
一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具有间接的不确定的具象性。因为要唤起这种“吃茶去”的意境美,必须俟参禅者的审美想象,而审美想象又是通过意象运动来进行的。这种虚境中的创造性意象由于没有可以验证的标准或唯一模本,也无须参禅者意图的当下参与和调节,呈现为一定程度的任意性、散漫性的特征。比如,日本一休和尚给珠光的茶,珠光击碎茶杯后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想象中意境为“柳绿花红”;又如,禅门中有问“如何是微妙?”回答是“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之意境;有问“如何是道”?回答是“天共白云晓,水和明月流”之意境。禅境中的象外之象和景外之景就是复现性意象和创造性意象的和谐质。正由于其意象的创造性,因而充分地挖掘了“吃茶去”审美感受中的直觉和潜意识。同时,由于意象的复现性,又表现为理性对感性的渗透和沉积。所以这种象外之象、境外之境便“至虚而实,至渺而近”,具有丰富的内涵。
二是由于禅境的流动性、泛指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吃茶去”的“韵外之致”、“言外之旨”表现出诉诸于想象的巨大容量和可塑性,以至于当今茶文化界精英对“吃茶去”的想象讨论始终没有段落,也不可能有段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想象这种意象运动极其灵活,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具有极大的自由性,它在创造性意象中呈现为无穷的广阔性,在复现性意象中又呈现为相当的准确性。所以,“吃茶去”中的禅趣、气氛与联想往往是流动变化的,貌似确定而又不确定。有人说“赵州古佛”是真的让你吃茶?还是什么茶都没有、或是通过吃茶想表达什么?或是只是随意而说?其实,禅机的高明就在于此,禅师们往往在回答“什么是佛”、“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时为了保证韵外之致的容量而采用十分隐蔽、含蓄、曲折的形式来表现,不即不离、不皎不昧、不粘不脱,因而呈现于想象之中的言外之旨便必然表现出模糊性、泛指性与多义性。这时的“味外之旨”、“弦外之响”无法用概念简单地穷尽与说明,以至出现“秘响旁通”、“伏采潜发”、“含蓄无垠,思致微妙”、“会于心而难以名言”的特征,而且由于其直觉的瞬间体悟和情感的流动无羁,使“吃茶去”这三字禅呈现“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的复杂情形。
(未完待续,作者:舒曼茶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