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州“吃茶去”,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茶文化典故,它早已从具象实际生活上升到超脱物我的一种意境,从而具备了一种全新的文化意义,特别是对中国禅宗的“见性成佛”的无修之修的境界而言,它是对完整的生命存在的本然的一种体验,因而“吃茶去”的禅门公案,甚至为深刻意蕴在于使人即事而真,即俗超凡。
如何深入理解到“吃茶去”的意境中,必须先回答的问题似乎应该是:“吃茶去”是什么?那么,先让我们简要地来了解这一禅门公案的形成背景。据《五灯会元》卷四记载:
唐朝有僧到赵州观音院拜从谂为师。师问二新到:“上座曾到此间否”?云:“不曾到”。师云:“吃茶去!”又问那一人:“曾到此间否?”云:“曾到。”师云:“吃茶去!”院主问:“和尚!不曾到,教伊吃茶去,即且置,曾到,为何教伊吃茶去?”师云:“院主”。院主应诺。师云:“吃茶去!”
这则公案发生在大约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朝。中国禅宗六祖慧能大师之后的第四代传人,禅门巨匠从谂法师(谥号“真际禅师”,人称“赵州古佛”)在河北赵州观音院(今石家庄市赵县柏林禅寺),演示生活中的安心法门,举扬佛祖涅磐妙尽。从谂对来自五湖四海的参禅者们说:“吃茶去!”这一句平实而又意境高远的话由此流传千古,远播四海,它使无数众生的妄念顿失,回到真实的日常生活中去,也使众生在平凡生活中突发佛性的光辉,走上“明心见性”的途程。这三声颇有回味的“吃茶去”其本身实践体验方式,还不能完全构成特定意境之隽永,但因赵州和尚把“吃茶去”作为佛门直指人心的开示,却又构成了深刻的禅境见地。
什么是意境?通常认为:“情景统一,意与象统一,形成意境”。也有人简单地概括道:“情景交融、形神结合”(《中国文学阅读与欣赏》)。实际上,中国古代的理论家对意境之说,有过十分深刻的探索与总结。钟嵘在《诗品·序》中认为:“故诗有三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吃茶去”这三个字,是诗非诗,是文非文,然历代各家独围绕它的诗、文则不计其数。
“吃茶去”的意境因禅宗思想的介入,其无极之所已非字面所在,有余之意常蕴空白之中。因茶喻志,直言吃茶,寓言说禅,已构成了“吃茶去”意境的兴、比、赋。因而“吃茶去”之茶味的最高意境就在于无极之味,是余“味”曲包的含蓄深刻的美。“吃茶去”这种意境深刻之美,恰如司图空《与极浦书》引戴叙伦语所言:“近而不俗,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又恰如中国道家注重“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理论,推崇“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以“味外之旨”为意境之美。而禅宗上承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和道家理论,今观赵州和尚常引《信心铭》“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推崇“佛之一字,吾不喜闻,”以“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赵州语录之余》,《古尊宿语录》卷十四)为禅境之美。
从古到今,各家对“吃茶去”意境具体说法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却毫无例外地都看到赵州“吃茶去”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这一重要特征,对之赋予了极大关注,留下了一系列十分深刻的见解。黄龙宗开山祖师黄龙慧南有偈云:“生缘有语人皆知,水母何曾离得虾。但见日头东畔上,谁能更吃赵州茶”;元朝的耶律楚材说:“卢仝七碗诗难得,谂老三瓯梦亦赊”(《西域从王君玉乞茶》);清朝乾隆帝说:“卢仝七碗漫习习,赵州三瓯休云云”(《汲惠泉烹竹炉歌》)。又说:“懒举赵州案,颇笑玉川谲”(《三清茶》)。还说:“我亦因之悟色空,赵州公案犹饶舌”(《烹雪叠旧作韵》)。又说:“吃茶虽不赵州学,楼上树披松下风”(《东甘涧》);清朝湛愚老人感慨万千:“赵州‘吃茶去’三字,真直截,真痛快”(《心灯录》);清朝另一学者杨焯则言:“赵州茶熟人人醉,卧吃空林木叶飞”(《游弁山资福寺呈霞胤师》);古日本茶道鼻祖珠光大师对此感怀:“一味清净,法喜禅悦,赵州知此,陆羽未曾知此”(《珠光问答》,载《日本茶道古典全集》);韩国禅宗界于柏林禅寺立“茶禅一味”纪念碑碑文有曰:“柏林禅寺,古佛祖庭,于此饮茶,则茶香四溢,于此参禅,则禅趣无穷”。又曰:“赵州吃茶永不息”;中国佛教协会主席赵朴初老先生有言:“万语与千言,无外吃茶去。”以及“七碗爱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著名书法家启功则大笔挥诗道:“今古形殊义不差,古称荼苦近称茶。赵州法语吃茶去,三字千金百世夸”。又诗:“七碗神功说玉川,生风枉托地行山。赵州一语吃茶去,截断群流三字禅”;还有像“一吸赵州意,能苏陆羽神”(《童汉臣“试茶诗”》)等许多著名诗句。乃至当今茶文化学者和佛教界人士对“吃茶去”的意境分析也各有千秋。余悦教授说:“(吃茶去)而其暗藏的许多禅机和蕴藏的深刻内涵,历经沧桑也依然难以‘参透’”。“它是直接达到禅修开悟的最高境界”(禅林法语的智慧境界,《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专号》2001/4);陈文华教授说:吃茶去是“有茶禅心凉,无禅茶不香”(赵州柏林禅寺“茶禅一味”研讨会发言),道出了“吃茶去”以茶悟禅的意境;赖功欧教授说:“赵州‘吃茶去’的广泛传播,原因不在赵州本人,而在法语本身暗藏机锋的精神交流之意义,千万不可小看它的这一意义”(相对于禅的茶,《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专号》,2002/2),又说“而‘吃茶去’这一禅林法语所喻藏的丰富禅机,‘茶禅一味’的哲理概括所浓缩的深刻涵意,都成为茶文化发展史上的思想精蕴”(《中国茶文化与儒释道——茶哲睿智》);陈云君教授说:“可以体会到赵州的‘吃茶去’是茶味不可知,不可不知,知是一人之知,如诚实则为喝茶解渴,如欲作解人则人人各别,不妄有正,不可知则为顽空之论”(简论“吃茶去”与“茶禅一味”,《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专号》,2001/4);茶文化学者寇丹说:“‘吃茶去’禅语不一定指茶”(百岁茶星崔圭用,《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专号》2001/4);茶文化学者王玲说:“‘吃茶去’,在禅人们修行过程中,就含隐着坐禅、谈佛”(《中国茶文化》);茶文化学者姜青青在其编著的《数典》一书中说:“从谂对于‘曾到’和‘未曾到’的僧人,对了悟了的人和未悟之人,都给予了‘吃茶去’这样一个同样回答,表现了他‘了悟如未悟’的更高一层禅学境界,即抛却了一切分别执著,达到平等如水平的境界”;著名茶文化作家丁文在《茶乘》一书中说:“‘吃茶去’已成禅僧机锋语流传千载,它是‘茶禅一味’肇始的标志,是佛教茶有别于儒、道而独具特色的标志,是佛教茶很高文化的标志”;中国佛教协会副主席净慧法师说:“‘吃茶去’公案,其含义有人这样理解,有人那样理解。我的理解是,佛法说不出,说再多也代替不了修行和亲身的体验”(《云居山请茶开示选录》)。……无论怎么讲,“吃茶去”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这一重要意境特征,都得到各家肯定。朱光潜先生曾说:“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禅机之意境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境。推而论之,“吃茶去”之所以美,不仅表现在这“三个字”的体验上,尤其是美在“功夫在茶外”的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深处,这就是“吃茶去”的“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的意境。
从“吃茶去”公案的意境来看,首先表现其言与意、实与虚、显与隐、形与神的矛盾对立运动,是感兴的启端、虚实的转换、含蓄的寓意、曲致的妙着。其次,相对于参禅者的审美感觉,“吃茶去”呈现为对兴会的引导,对体味的召唤,对顿悟的期待和对兴象的营造。它作为一种调节运作的中介机制,使意境的空白未定因素在参禅者参与中得到填补或具体化。禅门中的许多公案之意境均为如此,在此二者相互作用的基础上,禅宗形成了以意境为主到形态的审美意味世界,展现了禅悦的审美本质,体现了中国禅宗独特的意境把握方式。
(未完待续,作者:舒曼茶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