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杂志)我十分喜爱杭州的山水,然而惹我最相思的是龙井村济生兄家的那碗茶。时节近重阳,我约上二三好友又踏上了龙井问茶之路。中午时分,迎面山风阵阵,耳边溪水潺潺,脚下山道曲曲。薄薄的秋阳从浓密的树枝里筛下千万条银线,清新且寂静的淡绿色的光如同清水一样,满浸在空气里不时地流动着,似乎要把衣衫染个通绿,我们的心情惬意极了。
进入由乔石同志题写的“龙井村”古式而又简朴的木牌坊,踏着高高低低的石径,一会儿,就望到济生兄的家了。天下名茶数龙井,济生兄世居龙井村,种茶为生,他的三亩茶园就在常年云雾笼罩的狮子峰上。斯时多么象七十八年前郁达夫先生的笔下:他与则生的妹妹:“爬上了龙井狮子峰下的一处平坦的山顶,我听了一段他所讲的如何栽培茶叶,如何的焙烘,与那时候的山家生活的如何紧张而有趣的故事之后,便在路旁的一块大岩石上坐下了。”“龙井”之名,最初见于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后来秦观在《游龙井记》中,则更详实地说:“龙井旧名龙泓,距钱塘十里。吴赤乌中,方士葛洪尝炼丹于此,事见《图记》。其地当西湖之西、浙江之北。风篁岭之上,实深山乱石中之水泉也。每岁旱,祷雨辄应,故老相传,以为有龙居之。”后来高僧辩才大师住持上天竺前后近二十年,当时天竺寺僧开山种茶。辩才晚年退居到仅一岭之隔的狮峰山下寿圣院,到其去世,前后又十年,其时,寿圣院僧把茶移栽到这里,在狮峰山开垦种茶,从此这里成为龙井茶的发祥地。龙井村里,瓦屋粉墙,花木掩映,流水小桥,画帘高卷,家家门口放着盛新鲜茶叶的竹匾,热情的茶娘不时地招呼游客进门吃茶,我想起了陈维崧的词句:“拍茶妇,绣裙如雨,携香茗,轻盈笑语。”好一幅茶家风俗图。
济生兄家敞开的小院紧临着龙井古道,门前的溪水正是从不到半里的老龙井泻来的。溪中荇藻交横,游鳞吹浪,下游就是九溪十八涧。在一棵有着二十多年树龄的金桂树下,济生兄早已摆好桌、椅等候我们。俟老龙井水煮开,茶碗中放上龙井茶,沏上,顿时碗边团团涨起洁白的蟹目、玉乳,此中的情形犹如汪曾祺先生的描述“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我们用鼻子贪婪地直嗅,茶香和着满院的桂香,直透到心田。
济生兄有点惆怅地对我们说:“你们早几天来多好,现在桂花开始要谢了。桂花一般适宜在二十多度的九月下旬开。今年连续高温,天太热了,所以今年开得迟,十月初才开,是迟桂花了,这二天开始谢了。”我凝情望着那株有4公尺高的金桂,那翠柯绿叶上缀着一簇簇、一团团的金粟玉屑,清香洋溢。突然,一阵山风从对面的岩壁口钻来,拂过树梢,顿时浓密的桂粟纷乱零落,霎时下起银色的桂雨。我们的头上、身上、桌上、碗中都给缀满了。记得苏东坡曾赞美她是“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玉堂仙。”李清照更是说:“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古人说得多好啊!据说蔡元培先生爱桂花,他将桂花的金粟摘下放入茶中品尝。为此,他有诗记道:“入市今晨见桂花,一枝购取任横斜。香活色轻轻摘,乞与深杯试点茶。”而今天,我们在龙井品茶,大自然把桂花送入我们这碗佳茗中,这不是天籁吗?信是造化赐给我们的盛情。
然而,我又想起了郁达夫先生那篇名作《迟桂花》:则生对达夫说:“桂花开得越迟越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于是我们象达夫所描绘的:“举起茶碗来请我喝茶,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在茶里又闻到了一种实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气。掀开了茶碗盖,我俯首向碗里一看,果然在绿莹莹的茶水里散点着一粒一粒的金黄花瓣。则生以为我在看茶叶,自己拿起喝了一口,他就对我说:‘这茶叶是我们自己制的,你说怎么样?’‘我并不在看茶叶,我只觉得这触鼻的桂花香气,实在可爱得很。’‘桂花吗?这茶叶里的还是第一次开的早桂,现在在开的迟桂花,才有味哩!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喝着、喝着,我们觉得越来越有味,尽管杯中的茶色已由碧绿褪为浅绿、变为淡绿、直到无绿……而满院的桂香、茶香、一切都似乎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其间弥漫着一股天地的清灵,一下去掉了每天置身闹市的浮躁之气,暂时获得了心的宁静。周作人先生说过一段颇为耐味的话:“喝茶以绿茶为正宗。”“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是啊!此时,我仿佛置身在时光倒流到那一千多年前的龙井山道上,浴着龙井的茶香,披着满身的桂雨,我在听苏东坡谈诗,听辩才大师论佛,我体会到身边无处不在的禅意,佳茗生禅,禅茶之味,味外之味啊!寇丹老师说得好:“禅是一枝花,禅茶不分家。”让我们点亮心灯去吃茶罢!去听那——红尘外的香,那淡淡的香。(摘自2011年第4期《吃茶去》杂志。作者:陆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