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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院(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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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客人拜访,母亲定要挽起袖子煮茶宴客,席间赞赏之声不绝于耳,母亲笑着推辞“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这山外高人指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父亲个头不高,但一道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让人一看便觉得精神焕发,家族耆老常夸奖父亲气宇不凡,日后必成大器,父亲谦说贫富自有命,半点不由人,一切境界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多将老家顾好,克尽职守才是正经。

所谓“老家”指的正是先祖传承下来的古屋和周围宗亲的聚落所围成的大片土地,每逢假日都会过去祖屋和家族耆老、远亲近邻们煮茶下棋。祖屋这边除了独个儿一处院落外,清一色皆是同姓宗亲的宅院,如星罗棋布一般疏落有致地横卧在广袤的土地上,煞是好看。大门口对面是现代化的小学,旁边是按时计费的停车场,每次一回到这里,总会有时空错乱之感,这里的时间是与世隔绝的,一如东篱先生的桃花源。

假日的黄昏时分,夕阳金红色的余晖洒落在红色砖头砌成的古屋身上,朱色瓦片被万缕的金丝映照成耀眼的白,低垂的杨柳如诗,劲节的竹林如画,晒谷场前已不再晒谷,大人小孩们喝着一口口的茶佐以蜜饯、花生,入喉更觉甘甜爽口,清凉的晚风吹的晒谷场前植下的竹林沙沙作响。于是,朱瓦红墙,杨柳夕照,彩霞满天,竹叶飒飒地吹奏着晚秋萧瑟的寒凉,这天地之间仅此一隅,尘世间这一方宅邸独独辟处于此,坐落在满街满巷的喧嚣嘈杂之中,坐落在这幢幢钢筋水泥纵横交错的耸立的高楼大厦之中,坐落在这灯火霓虹之中,老翁一把藤椅,一柄蒲扇,嘴里吟着“眼看他楼起楼塌”的段子,酣畅入眠。

在这迟暮微霜的金风秋月夜,只怕这王谢堂前的飞燕总是要飞。

家中特爱泡茶,尤其父亲热衷于此道。听父亲常说,这茶道可不单是古圣先贤的至理名言,那也是生活中的情趣和智慧。没想到父亲腹中自有数万甲兵,一套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茶经讲的头头是道,令人叹为观止。

他说,这煮茶的功夫自是别有洞天,虽然煮出来的茶汤色泽大同小异,但也因着水质的好坏、火候的拿捏、茶叶的种类而有所区别。

正当我思索父亲话里含义的时候,他笑着解释,所谓水质好坏是指水有从高山运来的天然泉水,有水库里经管线输送的自来水,也有些许混浊的地下水;所谓火候的拿捏,指的是茶汤的颜色和味道会因着水温的高低,这泡出来的茶就有千万种不同的变化;更别提茶叶的种类了,茶的种类因着海拔的纵深、四季的差异、嫩芽发酵的时间长短而不尽相同,就家里常拿的茶叶种类而言,春茶的气味正如那百花盛开的旺季,透着一股醉人的花香,其色偏浅,其味偏淡却香气浓郁、芳味沁人心脾;冬片的汤底似抹上一层奶油的金黄,其味厚实而略带苦涩,但转眼之间,苦后回甘的醇美,佐以如蜜一般腾空而起的氤氲,更别具一番风味。

父亲停了一会儿后又说,所以你看看,这茶汤有浓淡之别、光泽有深浅之别、气味又有着花果之别,一环扣一环,一物克一物,不就正如同天地运行的法则,不就如那阴阳五行、易经八卦中,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如出一辙吗。

当时我并不明白父亲话里头的含意,只知其理深厚,却难解其万一。

“再说说这品茶之道。”父亲继续说着‘治大国若烹小鲜’,珍馔佳肴讲究的无非是色、香、味三字的功夫,品茗亦然,正所谓三品,品相、品香、品韵;品相者,大凡四、五泡之后则依旧金黄饱满者,皆为上品,是以相茶之人皆知道,色泽的浓淡就如光谱的颜色变化一样,失之豪厘,差之千厘;继而品香,取一瓷碟将茶汤倒入其中,再将茶汤倒入所要喝的茶杯内后碟子端起,趁其热气冲天之时,细闻其味;再而品韵,一杯茶汤下肚之前,舌尖轻轻的将汤水分布在口腔各处,舌头来回翻滚搅动,鼻闻其香,口尝其味,如此则苦甜兼备、色香味俱全。

人各有其喜恶和偏好,因着个人的习惯、性格的差别,往往会做出迥然不同的搭配。喝一杯茶不仅可以细究箇中滋味和奥妙,更能懂得“品茶相人”的道理,所以国人好茶不是没有道理,谁说只能煮酒论英雄,一壶好茶送来,上至王公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我也照论不误。”

流年轮转,红霞夕照再怎么壮美,终究是要下山的。近年来家中男女老少、同姓宗亲齐聚一堂的盛况不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印象中,家族耆老年迈体衰,祖屋年年都要办一回丧事,渐渐地,父亲的茶不再泡了,檀木桌的茶具瓷器早已放在尘封的角落,结了丝网,满是尘埃。父亲曾挂在口头上煮茶之法、品茶之道,如今也只字不提,越发沉默的父亲将心思放在投资房地产上,没想到投资失利之余,竟还欠了银行一屁股债,无可奈何之下,祖屋大片的土地变卖已成为不容挽回的事实。

那年冬天,已记不起来是什么样感觉,只依稀记得,最后那一场与挚爱的离别,太平间的墙壁是一幅惨白的画,伫立的人们无声却似尖锐地咆哮着,咆哮震耳欲聋的声响迫使母亲“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一叩首,一把辛酸泪,再叩首,涕泗纵横;三叩首,石子划开皮肤,十年的酸甜苦辣悲欢的贪嗔痴念,缓缓自额头流淌而下,倏地起身,拎着弟弟毅然而去。

多少年过去,总会想起母亲离去时的背影,如此决绝;往事的回忆如风,初次袭来了无声息,乍然间升起的寒意却如刀子刺进心窝般,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今日无风无雨,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来访了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除了叔叔婶婶到家里作客之外,谈笑风生之间,我轻轻拿出了已被厚重尘灰掩埋的茶具,煮茶宴请来客,我鼓起勇气,向叔叔婶婶提起让自己泡茶的请求,婶婶笑着说我从前泡的茶有时根本无色无味,有时苦气浓重令人眉头紧锁、难以下咽。如今多年没有习茶,难道现在还能泡出个什么了得的功夫来?但叔叔回说,这煮茶泡茶品茶也一如人生,如未经历过一番寒澈骨,又怎得梅花扑鼻香呢,语毕起身让座,示意我从主位就坐。

我微笑,转开瓦斯,细细烹煮着开水,火舌在不锈钢的的底部张开血盆大口,透明的开水咕噜咕噜作响,我将滚烫的热水倒进每一个胚子中,将热水在瓷器杯子中左右摇摆,然后一一倒掉,沸腾的水倒进装满茶叶的瓷器里,我看着那一根根的叶苗如初生的生命轻轻展开枝枒,就如同那红润健壮的婴孩伸着手,攀在双亲的怀中,安然入睡。霎然间,二十年繁华似曲水流觞一般缓缓荡漾而过,我烘着泡着拉着往昔如梦的年华,一手烹调着我甘甜苦涩,氤氲缭绕的人生。香气伴来蜜香,金黄色的茶汤如诗如画,烫舌的芬芳挑动着我的味蕾,让我心神激荡,此时与此刻,茶的好坏与优劣彷彿不再那么重要,真正醉人的,是情感,是经历,是这多年来的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爱恨悲伤的浓厚底蕴,才能升华成如此璀璨动人的金黄,美的如此心醉,又引人如此……心碎。

生命此茶,甜蜜馥郁,苦味相随,分不出谁主谁辅,也不知谁好谁坏,甘苦并存的一体两面如那不断相击冲撞的矛与盾,永不妥协,却又互为表里,紧紧依偎,不分彼此,因着甜如蜜的光明而快乐,也因着铭心刻苦的黑暗而永恒。
  “好茶?”我问着

“好茶。”他们如此以答。我展开双臂将故人拉近我的怀抱,戴上深褐色墨镜的他,眼眶满是滂沱的泪水。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风雨无阻、阴晴无别。

我抬起头,望向父亲的遗照,神桌上牌位前立满香果,两盏蜡烛上的火光缓缓飘动,光焰,轻如柳絮,映照在我的瞳孔中,柔光闪烁。

不过是一盏粗茶,却喝得我,满腮清泪。


【摘自2020年12月《吃茶去》杂志(总第73期);作者:王小梅(重庆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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