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绿的,最宜绿茶。
绿茶的妙处,自不必说,车载斗量,随便一提一揽筐。
曾经,从小,或几年前,绿茶是我的最爱,是四季喜欢的茶,后来才夹杂些铁观音、大红袍等,主要还是喝绿茶。但近年,喝了普洱,生茶,熟茶,红茶,还有黄片、老白茶,绿茶便愈喝愈少,几乎绝缘了,即便酷夏,除非有上好的原产地绿茶,才喝些。
想想早年对绿茶的钟爱,甚至情有独钟,似乎与适宜无关,也是无可奈何的,别无选择,自然也和孤陋寡闻有关。周边的人,清一色地喝绿茶。这也难怪,中国十大名茶,也几乎是清一色的绿茶独统江山。小时候,在乡村度过,我爷爷喝绿豆汤和沤苦菜汤,我爹从城里回来,有亲戚时煮壶砖茶,平时泡杯花茶,看着花漂沾沾自喜。就是南院的云二爷,练武累了,歇缓时沏壶碧螺春,说是绿茶,汤色浑浊发黄,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陈茶,早如枯草了,云二爷却说,是乾隆爷喝过的最好的绿茶,和龙井不相上下。那时我就将信将疑,但名茶的座位次序还是略知一二的。
我爹煮砖茶时,总要讲,呼市人喝早茶,大碗砖茶,二两肉乎乎的热烧麦,边吃边喝,边看朝阳,悠哉悠哉,赛如神仙的日子。尝口黑红的茶汤,又苦又涩,真不知妙在何处。倒是花茶,清爽甘甜,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高中时,老师京冀人多,且都是旧家子弟,喜花茶,又称香片,也有喝碧螺春的,有事没事泡一杯,看茶叶起落沉浮,慢慢呡一口,啧吧着嘴,似乎很香甜,一个人喝得津津有味。
这大概是我少年前,有关绿茶,也可以说是有关茶的全部知识,包括可怜的体验。
真正的喝茶,是青年时代。大学毕业,分配到一所师范学校,较清闲,且教研组老老少少都有喝茶的习惯,玻璃水缸,套着尼龙网。领了第一个月薪金,我们几个要好的就跑上街,从东逛到西,在最大的东方红商店买了带盖的玻璃泡茶杯,称了二两上好的茉莉花,先在纸袋,后来装在讲究的茶桶里,一只装完打印油墨的蓝铁皮桶,不细看和旧茶罐没有多少区别。学着电影电视里喝盖碗茶的样子,一手端碗,一手优雅地刮着茶沫,边吹边品,很是得意,大谈香片之香气,就像喝了多年的老茶客。
其实,喝来喝去,春夏秋冬是一个味道。偶尔买了一两花大方,被青草的鲜香所迷惑,喝完再去买时已断货,渐渐就将那香味淡忘了。但那鲜嫩的青草香,已深深地藏在味蕾的记忆深处,不时冒出一股。大概就是从那时,我好像理解了绿茶之绿,全在一个鲜字。
后来,调入市里,又在糖烟酒公司经理办和业务科工作,天地从此广大起来,对茶叶菜有了更宽广深刻的见识和体验。坐办公室的人多喜欢喝茶,就是最初不喜欢的,受环境影响,慢慢习惯成自然,况且迎来送往少不得茶,不喜欢也渐渐变得喜欢,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水泡茶。那时多是绿茶,不过品种产地杂些。最常喝的有龙井、碧螺春,碧螺春是绣球的,香味独特,很是喜欢。每年要发防暑茶,是中档银毫,墨绿的条索上爬满雪白的绒毛,落了霜似地,很好看。最好看的是君山银针,泡在玻璃杯里,如须发有序直立,如旗,如森林,不要说喝,光看看就是一种享受。据说很名贵,我得到两泡,一直舍不得喝,几年后泡时,立起的杆东倒西歪,如枯草漂浮。我这才真正感受到绿茶鲜的含义,所谓一年茶,二年草。又听懂行的人说,绣球类碧螺春多是次茶陈茶,重炒后当新茶买的。真正的碧螺春状如细螺,色碧如玉。后来曾得到一小礼盒,已近年根,早不新鲜。
夏天的绿茶,并不像夏天的瓜果,属时鲜果疏。夏绿产于春,分雨前雨后,以谷雨为界,也有以清明划线的,分明前茶和明后茶,之后的绿茶就失去鲜嫩,叶子又大又老,涩而无味。但最好的绿茶还是雨前茶,一芽或一芽一叶,鲜嫩无比,喝过后当菜吃,鲜香有味。许多人有嚼茶渣的习惯,但那茶多是雨前龙井。普通的绿茶,叶片已老,愈嚼愈难咽。
在北方,要喝到新鲜的绿茶本来就难,再加上茶叶市场鱼龙混珠,能遇上品质良好又新鲜的绿色,那真是一种福气。偶尔遇见,价格太高的买不起,适中的品色总有些遗憾,勉强买上一二两,紧省俭着就喝完了,根本没有闲心想茶好茶坏,真正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解渴而已,离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茶很远,谈不上品。自然不会有大观园里妙玉的茶论,贾母的讲究。
直到多少年后,人到中年,自己做了报社广告报主任,给茶叶店做广告,抵顶茶叶,才多了起来,吃了哑巴亏,才学了许多绿茶的知识,其实只是常识。夏天绿茶销售旺季做广告,结账时已近秋天,到了绿茶销售品饮的淡季。老板很慷慨,说,给你最低的价,最好的绿茶,碧螺春和龙井,还免费装桶。先看品质,再冲泡品尝,觉得还可以,就提货走人。过了段日子,我才反应过来,这么多绿茶,老板卖不了,我们又何尝喝得完,春节一过,转眼就是清明,新茶一下来,抵顶回的绿茶就成陈茶了,淡而无味,一文不值。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喝绿茶,改喝铁观音、大红袍了。除非得到上好且新鲜的绿茶,不过,长久不喝,尤其是夏天,还真想念清爽淡香的绿茶。
好在后来网络发展迅速,先是博友,后是微友,天南海北地多了起来,时不时地会快递些产地绿茶,特别新鲜,足够我尝鲜。
我原有两套喝绿茶茶具,全是景德镇细瓷,一套是梅花手绘白瓷,壶高,杯大,很飘逸;一套是豆青色仿古羊樽,厚重大方。用过一段日子,总感觉有些大,适合四到六人品茗,有六只杯。而我平时只两人,从量上到时间水温都不好把握,逛茶店时,买了一壶一杯,都是纯日本进口全手工耐热硝子,玻璃薄而耐热,光洁而不刺眼,轻盈而有厚重感。壶小巧玲珑,漂亮如西施壶,但壶嘴特别长,很像老式茶壶。杯是飘逸杯,我一个人时泡茶喝,沏一杯上好的绿茶,看叶片舒展,漂浮起落,赏淡绿黄亮的茶汤,揭开盖子,小口小口地餟着,慢慢地咽下,清爽,淡香,如漫步在雨后阳光流淌的青草地上。但最常用的还是玻璃小壶。
那壶虽小,容量却大,一壶足够倒两盏,我最初用虾色的官窑盏,后来用景德镇古兰花碗,一壶正好两碗,不会超出碗中上的沏茶线,可见壶的设计者是颇具匠心的,深谙唐宋茶道。玻璃看似普通,其品质却非一般玻璃可比,不易挂垢,即便有些污,一洗如初,不会因日久年深而变色。每次滚水烫壶,如空山新雨,注水后,投入龙井或碧螺春,干茶漫漫沉落,芽叶嫩绿如初採,至终不会变色。那年清明后不久,杭州文友寄我两小桶上好的龙井,条索均匀,色泽少差,非狮峰即梅坞,一泡清香徐来,再泡,清爽甘纯,是我从未品尝过的好龙井,茶毕,用嫩叶清伴水豆腐,或嚼着吃,果然没有一种青菜可媲美。
喝完四两龙井,再喝朋友所赠的慧明金奖绿茶,其清,其纯,似乎均有所不及。停了一段再喝,龙井的味道渐忘,全是慧明的味道,感觉也很不错,是我所品过的好绿茶之一,那初泡时腾起的茶雾,那沉落起伏如蝉蛹的芽叶,的确很有禅意,很像后来喝的普陀山佛茶。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有那么两年,迷上普洱生茶,就很少喝绿茶,玻璃小壶便也闲置起来。身边的朋友得了自以为不错的绿茶,知我好一口,就送我一些分享,品尝后,感觉好虽好,但与我记忆深处藏储的好绿茶相比,真的有所不及。有回朋友去山东日照,带回新鲜的日照龙井,包装小巧精美,但试过两泡,有些失望,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新产地,缺少历史的沉甸,自然和西湖龙井无法相比。剩下的绿茶转送了喜欢的朋友,放在我这里不喝,隔年如草,可惜了。
我几乎忘记了绿茶的滋味。有时候得了上好的泉水,忽儿又想到绿茶,要是有好绿茶泡一壶,一定别有滋味。绿茶,对水的要求特别高,自古就有狮峰龙井非虎跑泉水不泡的说法。
今年初夏,一位不是很熟惯的文友,邀寄我一点她们那儿的信阳毛尖,一再强调,真没有别的意思,见你爱茶,就想送一点我们产地的名茶,也是全国名茶之一,看尝尝如何。我分外感动,尤其是钟爱的茶叶,往往没有一丝推辞的勇气,但常常深感受之有愧,受人桃李,当回报以琼瑶,可我桃李尚无,哪里又有琼瑶呢。诚恐诚慌之余,便心安理得下来,还是平静地享受吧,莫辜负了美茶,更不要辜负了朋友的美意。
在这炎炎盛夏,沏一壶产地的名茶信阳毛尖,先热后凉,先热后爽,清香甘醇,回味无穷,的确是佳茗,和我曾喝过的毛尖不一样。
绿茶,全在一个鲜字,一个嫩字。时间,境地,机缘,鲜嫩最是难得。有好茶喝,的确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福气,清福,也是福报。且喝且珍惜。
【摘自2020年12月《吃茶去》杂志(总第73期);作者:静子(山西大同),作者系山西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乡村拾遗》《镶嵌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