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草天然云雾茶 快哉两腋来清风
——读俞樾《孙莲叔赠云雾茶赋榭》诗
俞樾(1821~1907),字荫甫,自号曲园居士,浙江德清县城关乡南埭村人;晚清时期有影响的学者。俞樾善诗词,工隶书,学识渊博,对群经诸子、语文训诂、小说笔记,撰著颇丰,一生著述不倦,主要著述有《小浮梅闲话》、《右台仙馆笔记》、《茶香室杂钞》等;当时社会上有一句流传颇广的话,叫做“李鸿章只知作官,俞樾只知著书”。
俞樾曾经追求科举成名的人生理想,但他在刚踏进官场之时就遭到了打击,以致大半生甘居清贫,勤奋治学;虽然简朴的生活,艰难的人生,使晚年俞樾的平静蕴含着深沉的凝重,可凝重的宁静却是更能闪烁出人格的魅力……
(一)
俞樾爱茶,对茶很有见解,亦有一定的研究;他在《茶香室丛钞》中,对宋人沈括关于茶的诗提出了疑义。他说,沈括《梦溪笔谈》云:茶芽古人谓之雀舌麦颗,言其至嫩也。今茶之美者,其质素良,而所植之土又美,则新芽一发便长寸许,其细如针,如雀舌麦颗者极下材耳。俞樾因此作了一首诗:“谁把嫩香名雀舌,定来北客未曾尝。不知灵草天然异,一夜风吹一寸长。”
俞樾还在《茶香室续钞•今人瀹茗之法起于明初》引云:“明沈德符《野获编补遗》云:‘国初四方供茶,以建宁阳羡为上,犹仍宋制,碾而揉之,为大小龙团。洪武二十四年九月,上以重劳民力,罢造龙团,惟采茶牙以进。其品有四:曰探春、先春、次春、紫笋。茶加香味,捣为细末,已失真味。宋时又有宫中绣茶之制,尤为水厄中第一厄。今人惟取初萌之精,汲泉置鼎,一瀹便啜,遂开千古茗钦之宗,不知我太祖实首辟此法。陆羽有灵,必俯首服。蔡君谟在地下,亦咋舌退矣。’按此,则今人瀹茗之法,自明初始也……而今之煮茶为唐宋以来相承之法,非始于明初也。特至明太祖,始尽废龙团凤饼诸制耳。”
俞樾所说的“瀹茗之法”,不仅仅是“起于明初”;而且是缘于“废龙团凤饼”后兴起的徽州松萝茶;所以,对徽州的“闵茶”(松萝制法)颇有兴趣;他在《茶香室丛钞》中云:“闵茶有二:……一在九华山。一在休宁。万历末,闵汶水所制,其子闵子长、闵际行继之。既以得名,亦以获利,市于金陵桃叶渡边,名花乳斋。董文敏以云脚闲勋颜其堂,陈眉公为作歌,详见国朝刘銮《五石瓠》。余与皖南北人多相识,而未得一品闵茶,未知今尚有否也。”
俞樾对自己未能品尝到闵汶水的“闵茶”而感觉遗憾;他说“余与皖南北人多相识,而未得一品闵茶,未知今尚有否也”。因为没有品尝到“闵茶”而抱憾,这似乎令人不解;然而,倘若能够看看明人张岱写的《闵老子茶》,如果能够在金陵桃叶渡品尝闵汶水的“闵茶”;想来,将是心中释然,天下释然?!当然,这也缘于俞樾对徽州的别样情怀所致……俞樾的父亲俞鸿渐曾长期在徽州游学,童年的俞樾就深受徽州文化环境的熏陶,在他入仕之前的青年时期,道光二十三年(1843)至咸丰元年(1851)的八年时间,曾经在徽州歙县座馆授业;特别是前五年基本上是“二月初经水路去新安,十一月头回家过年”。此时,他结识了许多徽州学人,并参加了“红叶读书楼”,定期参加各类文学活动,其间,他受得了徽州人文思想的熏染;以致他对于徽文化乃至徽州茶文化,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深厚的情感……俞樾在徽州度过了他青年时期最重要的一段时光,可以说徽州文化与新安朴学影响了他的人生,也影响了他今后的学术思想。
(二)
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俞樾在徽州认识了孙殿龄;这也是俞樾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朋友……孙殿龄(1820~?)字廉叔,一作莲叔;号大台山人,别号铁翁、铁琴;徽州休宁人。
孙殿龄工书、画,喜收藏,能为诗;斋名为红叶读书楼、观旭楼;有《红叶读书楼诗草》传世。尝为程芝华《休邑八景印谱》撰序。他在十五六岁时父亲亡故,留下了百万资产,但是他生活放纵,不到十年便将资产耗去一半;后来有所省悟,一心向学;也就在这个时期,孙殿龄遇到了俞樾。孙莲叔天资聪颖,为人恂恂儒雅;他与俞樾是一见如故,两人很快就结为异姓兄弟。其时,俞樾在徽州任教的汪家与孙殿龄所居住的霞塘,相距不到20里路;所以,每当孙殿龄在红叶读书楼宴饮时,一定会派人邀请俞樾参加;他们常常品茶聊天,喝酒作诗,张筵演剧,作画题词,灯火通宵,联句论文;以此往来,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所以,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记载曰:“休宁孙殿龄,字莲叔,家世富饶。生十五六而孤,拥资百万。”又曰:“余甲辰岁始至新安,莲叔一见如故,长于余一岁,有异姓昆弟之约。余未通籍前,馆新安汪氏者五年,距莲叔所居霞塘二十里而近,时相过从。每宴客,必招余往,张筵演剧,灯火通宵,亦少年游冶之一乐也。粤寇之乱,莲叔避居山中,猝遇寇至,死之。”
孙殿龄与俞樾结识交往后,两个年青人成为了知心的好朋友,待二人结为异姓兄弟后,更是鱼雁往来愈发频繁。孙殿龄曾经放浪不羁,一心向学遇到了后俞樾;所以他对有学识的俞樾是崇拜有加,以致他将俞樾来札装成册页,细心保藏且每每尝读;对此,俞樾也有诗记之:“寄书不独报平安,无限清狂在笔端。一月须糊一斗面,绿珠盆内几曾干。收拾都归一卷装,只惭笔墨太颓唐。书成总似匆匆写,不识荆公有底忙。”(《莲叔将余所致书札装成两册,闻之甚愧》,《春在堂诗编》卷二)每致一书即换别号,正当青年而称老翁,说来都是游戏文字的“清狂”之举。……在这段快乐的时光里,孙殿龄常将新茶、扇坠、扇子、书画册页等作为礼物赠给俞樾。孙殿龄还将自己刊刻的作品请俞樾作序,如《宾荫外集》就有为孙殿龄《萱荫山房杂著》、《桑宿集》、《红叶读书楼诗集》所作之序。
孙殿龄有一间红叶读书楼,一名曲尺楼;俞樾《题孙莲叔红叶读书楼》诗曰:“仙到应迷,有帘幕几重,阑干几曲;客来不速,看落叶满屋,奇书满床。”这是为读书楼题联。上句“仙到应迷”,极言此地之不凡;接句写楼阁之深幽,几与外界隔绝,此地可谓最宜读书之处。下联“客来不速”,可谓是不请自来;“落叶满屋”与楼名关合,又用“落叶”隐指“书页”;“满床”更写出主人藏书之多。
于此,《南园笔记》记载曰:“曲园先生题孙莲叔红叶读书楼联,词旨俊逸,不落恒蹊。句云:“仙到应迷……赖有此娉婷红袖,焚满炉香,对两局棋,烹七碗茶,劝三雅酒,助我长吟短啸,美人名……”总之,俞樾的这幅诗联极有特点,他自己也说:“莲叔有小楼可观日出,署曰“观旭”。余甲辰岁曾宿其中,适大风竟夕,遂题此联。”真正是:对仗工处极工,随意处也极随意,很值得玩味。
(三)
19世纪末,俞樾去黄山游览,他发现黄山桃花峰、松谷庵一地的野生云雾茶最好,而这些地带都是花丛密集处,所以关于黄山云雾茶生长在万花丛中的说法一直很流行。
黄山盛产名茶,除了具备一般茶区的气象潮湿、泥土松软、排水通畅等做作前提外,还兼有山高谷深,溪多泉清湿度大,林木葱郁水土好等特色。可谓是“晴时迟早遍地雾,阴雨成天满山云。”
黄山常年云雾缥缈。在这样的天然条件里,茶树终日覆盖在云雾之中,很合适茶树成长,因此叶肥汁多,经久耐泡。加上黄山遍生兰花,采茶之际,正值山花烂漫,花香的熏染,使黄山茶叶分外幽香,风味独具。黄山云雾茶茶芽绿润多毫,条索紧致秀丽,香气鲜爽持久,滋味醇厚甘甜,汤色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通常用"六绝"来形容,即“绿润多毫、条索秀丽、香气持久、醇厚甘甜、汤色明亮、叶嫩匀齐。黄山之奇在于变化,以黄山云雾命名的茶叶,自然也有它不一般的神奇。所以,黄山云雾茶亦奇险、奇形和奇醇之誉。
俞樾《孙莲叔赠云雾茶赋榭》茶诗,描述的就是黄山云雾茶,读来更是使人一咏三叹,回肠荡气……
浮丘山人旧游处,至今万丈青芙蓉。
天梯石栈缭以曲,非云非雾常蒙蒙。
朝闻木客啸其上,夜见山精游其中。
人间烟火所不到,云喷雾泄皆神功。
一朝抽出珠琲晶,石罅青翠如蒲茸。
茶丁欲采不得路,导以鹤子从猿公。
缘穜缒索仅得上,十人提筐九则空。
由来神物不多有,何怪价与黄金同。
故人赠我满一簏,云花雾叶犹惺松。
嗟余容积斗许许,如坠五浊神懵懵。
得此月团三百片,快哉两腋来清风。
茶铫手拭翻自愧,近来面目仍吴蒙。
(注:簏,竹篾编的盛物器,形状不一;亦大小不一。如筐簏。)
俞樾《孙莲叔赠云雾茶赋谢》诗,是答谢“孙莲叔赠云雾茶”所赋诗;同时也是对黄山云雾茶有着生动而详细的叙述……
黄山是传说中神仙浮丘的旧游之处,在这“非云非雾”的世界里,在这“人间烟火”罕至的环境里,生长着一种云雾茶。俞樾沿着“天梯石栈”,攀上“非云非雾常朦胧”的黄山悬崖峭壁;“茶丁欲采不得路,导以鹤子从猿公”;“茶丁”的脚下是没有路的,他们的向导是“鹤子”或“猿公”行走的山径……应该注意的是,在中国众多的采茶诗中,采茶人大多是女性,而俞樾诗记载的却是“茶丁”,也就是说在黄山,采茶人绝大多数是“茶丁”;因为在黄山,一般是少有女性能够有攀登陡峭石壁的勇气和体力……只有男人能够攀登上那陡峭的石壁;所以是“缘穜缒索仅得上”;即使是身体健壮的男人,即便是能够攀登陡峭的石壁,其结果往往也是“十人提篮九则空”;因为零星的茶树生长在陡峭的山涯石缝中,很难采摘……
由此可见,黄山采茶之艰辛;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云雾茶产量之稀少。因此,黄山云雾茶价格是十分昂贵的,所以,俞樾写出了“何怪价与黄金同”的夸张;他竟然说茶价等同于金价……看着友人赠送的茶,心情特别舒畅;感觉特别美好;可谓是:灵草天然云雾茶,饮之甘美醇香;快哉两腋来清风,欲上蓬莱仙境……
俞樾作为文人、诗人,其想象力无比丰富,其情感亦真挚亲切……其《孙莲叔赠云雾茶赋榭》茶诗,既烘托了云雾茶的珍贵,又折射出云雾茶的美妙,亦是称颂云雾茶的一篇佳作;值得一读!
【摘自2020年12月《吃茶去》杂志(总第73期);作者:郑毅(安徽黄山),作者系徽茶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茶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