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哪个民族的生活可以缺你?而我的民族——哈尼,是绝对不能少了你的。
就像有哈尼人家,就有梯田一样;有哈尼人的地方,就有茶山。
种茶,是哈尼人种粮之余的一项不可或缺的劳动。那满山满坡绿油油的茶园,是哈尼山上另一架攀天的云梯。
作为礼节,每当有人来到家中,倒一杯茶水给客人,是哈尼人家最起码的礼仪。一座火塘,一把水壶;一杯热茶,一腔热情。
作为一个崇拜祖先的民族,在众多的祭拜先人的习俗中,茶往往是敬献祖宗的第一道祭品。一个人家,一座神龛;一碗茶水,一份追念。
还有那名目繁异的茶饮,是一个稻作民族农耕生活的另一种写照。
而今,茶纯粹作为一种经济作物,被不少山寨的后生专项经营。
拜访古茶王
多少年来,你以王者的尊严,在民歌和民俗里享受人们的景仰。
你浸泡的那杯清茶,从先祖的手里,一辈一辈地一直传到我们的手上。
我就是顺着这杯祖传的茶水,顺着那条依然清晰的叶脉,踏着九月暖人的晨阳,前来朝拜你。
山风低吟,朝雾轻缈。这古木苍天一碧千里的山冈就是你的家啊!坡坡峦峦,尽是你茁壮的子孙。
随便捧起一把泥土,都闻得见你清香的气息。
随便采撷一片茶叶,都看得见你苍郁的巨影。
茶王,请允许我跪下,敬奉你一杯茶水。
这就是你恩赐的那杯茶水啊!里面长满了树木,长满了鸟声。
长满了生命的家园!
随便喝一口,都能喝出风,喝出雨,喝出惊天动地的雷电和炎炎如焚的烈阳。
如今,你倒下了,身躯化作一把黑土。
一个传说,从你融成的泥土里长出,依然芳香着我们平常的日子。
茶园
一只土罐,成天坐在火塘上。
与那棵老烟草为邻,一棵茶树四季长青,碧绿的叶子,早早晚晚,每天被老祖母采一把,煨进火塘上的土罐里。
从野生到家植,从一棵到几棵到一片到满坡满园。茶香袅袅,一端一放之间,已是千年万年。
像村脚底的河流,时间的水流,从未在山寨停顿过。从远古滚滚而来到今天,一座茶园,绿茵茵地被一碗浓茶完整地盛装。
一座茶园,就是梯田边上的一支绿色的圆舞曲,旋转、起舞,把一片简单的坡地,演绎成一帧精美的画卷。
一碗茶
首者为尊,为大,为前列,走在生活的风口浪尖,或者漩涡中心。
茶、酒、肉、糯米粑粑、饭祖传的茶,成为与祖先对话的道具,在每一个传统的节庆里,一马当先。
以一棵茶树为背景,不变的,是那碗茶水,始终搁在村庄的案头;不变的,是那醇厚的茶香,终日升起袅袅的温度。
在袅袅的茶香里,祖先无声地笑了。
好茶的祖先,把如命的嗜好传给后人。门前的那棵老茶王,亦是祖传的。
那只土罐是为茶而生的,终日坐在火塘上,把山寨暖暖煨在罐里,随时为干涩的生活解渴。
一碗茶,是一口陷阱,让一个民族深陷一生。
献茶
叶的清香,被绿色的记忆回放,回到当初栉风沐雨的乡关。
风俗的门口,一棵树的影子,就是一片林的前生今世,被舒展的叶脉一一映照。
后面,紧跟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鸟鸣、水声和翻山越岭的梯田。
劳动在茶香弥漫的坡地上安心躬耕。
心的祭台从未关闭,祖先也从未离开脚下四季跪拜的林地。
酒歌醒来。
碗中的叶,在水滚烫的怀抱里沸腾了一阵后,已经沉静,像回到阔别已久的枝头。
亲情蜂涌而至。嘴唇轻启,温馨、香醇、浓郁,从一缕茶香开始,再一次席卷了祖传的热情和善良。
煨茶
茶香袅袅。黑黝黝的土罐端坐在火塘上。千年的火塘,不改的热情怀抱着土罐来自泥土的身子。
憨憨地,土罐洞开着无言的嘴。
茶香袅袅。一大把一大把抓进土罐的茶叶,不懂包装,甚至没有什么别名。很多时候,一把茶叶刚从门口的茶树上下来,就直接走进了火塘上的土罐里。
茶香袅袅。这是我红河岸边的家啊!早早晚晚,不尽的家事农事把火塘围得水泄不通。
土罐与火塘朝夕相守,日复一日,以一把茶叶为原料,把大家的心事一一烧开。
远去的茶叶
走下春天的枝头,就注定走上人生的舞台。乔妆打扮,或者素面朝天,香气腾腾走出村口。
你将走进谁的心事?在一个细雨缠绵的夜晚,和一只杯子一起共度失眠;你将在灯红酒绿的戏台一角,不愠不火,用平静拥抱一个躁动的灵魂;你将以认真、谦和的姿态,地地道道地行走江湖。
远去的茶叶,是采茶的妹子指尖上放飞的山歌。是从土罐直接回到泥土的茶香的姊妹,是故乡多娘一去不复返的嫁娘。今夜,谁在与村庄不着边际的一个房间里,用一首诗歌,重温你远去的背影。
胞衣的阿倮那安,再一次被我轻轻叨念。
在异地同胞家品茶
就这么,临窗而坐。
一只土头土脑的水罐憨憨地站在桌子中间,始终暖暖地搂住话题。
茶香袅娜,轻缓而爽朗地腾开那些温暖的旧事,一件件,令我们亲切地品味。我们熟读的脸上,一段别后渺茫的音讯,便显得轻描淡写。
便是这个与我毫无关系灯火辉煌的市夜,在我们蕴满茶香的乡情里,淳酽香馨,尽显温柔。
风老在外面游荡,偶尔顽皮地伸只手进来,轻抚一下我的长发。
这祖宗恩赐的茶,加上这同胞异地相见的情,使我们品完了那壶重逢的喜悦却意犹未尽。
许多平日习惯沉睡的琐事,今夜亢奋地醒来,争先恐后挤上茶桌,被我们痛饮。
今夜,从故乡远道而来的茶,在红河滚滚的浪涛声中,一次次,被我们久别重逢的乡音烧开。
插满茶枝的罐
两只。来自于土和水。来自于渴望与重生。来自于昨晚的一场火。
此时,被下午二点五十五分的QQ,如时送达。
满满的,谁用目光捧住。
青枝条条。暖,
没有被路途风干,一部分,与浓重起来的蓝一道,渐渐沉下罐底。
收住画笔。雷、电、雨,隐伏于墨绿深处,藏进圆鼓鼓的罐内。
高出罐口的枝叶上,那些仍在跳荡的亮色,是阳光无以收回的笑靥,将从今天下午二点五十五分的到达开始,更加开怀。
并将在谁的热爱里,终身停留。
是的,两只罐。
一只罐的接纳与贡奉,可以这么圆满。
一只罐,洞开黑乎乎的罐口,静候在旁边。
生命的歌唱。
无以藏匿。它终将用一生倒出:雷、电、雨。倒出火。
倒出周日下午迫不及待的这个电话。
玛玉茶
声名鹊起。同时鹊起了风,鹊起了雨。
很多时候,在很多地方,我们被很美丽的语言欺骗。
我常常用很端庄的姿态,很虔诚的品茗。而不曾设防的欲望,如白兔成为陷阱的猎物。
此时,在你葱翠欲滴的枝叶呵护下,我曾经被灼伤的欲念,醉卧于你惹人舒心的芳香深处。
五月明丽的阳光,是你我最真的背景。
往日的幽怨,已无须顾及。
出手随便摘一枚嫩叶,贴近嘴唇,就能够品读到和悦的鸟声,欢快的溪流;品读到密林深处似水柔情的恬静,以及朝朝暮暮身前身后丁丁当当的锄地声和汗水淋淋的喘息。
玛玉茶。阳光热情怂恿,我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你公开厮守,一点点读懂你冰清玉洁的姿容。
这个正午,从此将成为我生命中实实在在的一段风流,隔挡那些娇艳而空洞的诱惑,蚕食我土土的思想。
雾里青
绿茶里的极品。
热情深处,清芬,被热爱暖暖说出。
打开多少层的往事,雾里的青,就能让一片叶的笑,有名有姓地公开。
像那缕一生不变的雾,
被雾里青,
至今,
说着。
袅袅的,一浪浪涌起。
千年了,爱还在传说。水声面前,那枝新芽,又一次,高出了传说的面庞。
铁观音
以为一片叶子的轻,就是一片茶叶的轻,风说随风,水说随水。薄,不知轻重。
都说,时光是岁月匆匆的过客。热情掩藏在茶色的背后;名字抱紧慈悲,抱紧暖,使数百年的光景。
茶香袅袅。
稳稳实实地驻扎在脚下,告诉生命,时间的重。
告诉生活,一片茶叶的分量,亦可以,
重于铁。
【摘自2018年第4期《吃茶去》杂志;作者:莫独(云南蒙自)系中国作协会员、红河州作协副主席,著有《守望村庄》《雕刻大地》《祖传的村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