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很少喝红茶,但并不讨厌。印象中,总觉得红茶是属于女人的,无论气息还是味道,像我至今记着的一个女人,连她泡茶的样子也充满了红茶的味道。
这几年,每年都要随爱人回趟她广东的老家,那个叫西江的小镇。说是小镇,真的不大,四五分钟把一条街走到头,也就上了通往连州的县级公路。公路还行,只是此处作为矿区,总是有些拉矿石的大车来来往往,弄得灰尘满溢,甚至通向山里的公路都被碾得坑坑洼洼,破败不堪。
说实话,不只是西江小镇不大,连州也同样是座小城。城市虽小,风景却是不错,四面是环伺的群山,青葱秀丽;一条条纵横的河流,泛着碧波;田原分布,一块块,一层层,像百衲衣般朴素,更有湟川三峡清秀俊逸,地下河曲径通幽。初入此地,我竟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如果不是设施都现代化了,我真的以为穿越了呢。
爱人的家坐落在小镇东部,一个叫莲花的村子,离镇子约三五分钟的路程。说是莲花村,我既看不到莲花也看不出村子有莲花形,问之,只说附近几个村子组成了一个莲塘,她们村在中间莲花的位置上,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我只能笑笑,也许很久以前村子真的是那个样子吧。只是眼前的房子已经建得十分凌乱,村子的格局再也不会有莲花样了。
泡茶的女人是爱人的中学同学,一个挺有气质的别样女子。她住在镇西北的村子,相距不是很远,要不了十分钟,从爱人的村子出来下个坡也就到了。她们家的房子像当地的很多房子一样,建在坡上,三层小楼。两年前我们曾来过一次,当时她们家的房子正在建设中,框架结构已经完成,正待装修。我们当时去的是她原来的老房子,聊了一个中午,并且吃了顿饭。老房子略显简陋,一般人家的普通平房,因为新楼在建,也就没怎么装饰。院子里散养了几只鸡,东一坨西一坨地落了几处鸡屎,和平常的农户一样。说是一起吃饭,更像是我一个人在吃,她们几个同学在聊天,这么多年了,我仍听不懂他们本地的言语,也学不来,偶尔听得出几个词,也不敢接腔,怕错了闹笑话。所以,我只能假装饶有兴趣地听着她们以本地话有说有笑地聊得风生水起,然后面带笑容傻傻地坐着,或者直接闷下头来吃得“津津有味”。当然,他们间杂着也会以普通话让我挟菜、吃好,终究是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好交流的,不像她们是同学,私话,家常话都可以胡乱闲扯一通,反正我也听不懂。好在他们那里吃饭不像我的老家,没过多讲究,既不要求用酒,也没人劝酒,喝酒的也多是米酒,十几度到几十度都有,不一而足。只是,我不习惯那个酒的味道,很少饮用。几乎所有的人家吃饭时都爱喝饮料,苹果醋、雪碧都有,一桌的菜,各吃各的,吃完自行离去,然而,也正是这种简单和随意,让我才不至于那么尴尬。
如此,我来爱人家后常常宁愿躲在楼上看书,也不愿出门会客。爱人也是懂我,除了至亲,几乎不要参加其他人家的走动。但这个女人的家还是要去的,她是与爱人一直保持联系的几个中学女同学之一,不能说是至交,却也算得上亲密了。我倒是见过爱人的几个大学女同学,还把其中的一个室友介绍给了我姨家的弟弟,他们前年结了婚,十分恩爱,彼此珍惜。除了女人,我还见过阿霞,她是我和爱人第一次回老家就见过的同学,当初见到她时正在卫校进修中,身材小巧,说话慢声细语,很乖的感觉,但外向和略显执著的性格常常在她不经意的举止中流露出来。后来她们一直在网上交流,从爱人的言语信息中隐约透露出她生活的不如意。再次见面,感觉她说话随意多了,举止更开放了,像换了一个人。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怎样坚持最终它都会按着既定的模式,或好或坏,把你重新进行打造!
所以,尽管没有太多话题,见个面问声好还是要的。再来,好像没有了第一次的拘谨,显得自然多了。上了她二楼的新家,随着环境的改变,房间里的布置也显得清爽多了,而我比较喜欢她家的阳台,对面就是山群,看着就不由得心胸开阔。她说,斜对面那座很高的山峰就是大东山,广东第二高峰,大东山是我一直渴望攀登的山,来了好多次,却总是机缘不合。也许是顽劣的天性,我从小就爱爬高上低,尤喜山,总觉得人和山有着某种相契的地方,或者在我的心里人本身就是一座山吧,人生就是要翻过自己,突破自己。家乡地处苏北平原,没什么高山,附近的几个山头能去的也都上去过了,了无新意。现在,能有这么一座抬头就可以看到大山的房子,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因为住在楼上,闲着串门的人就少了许多,而一个有气质的女人总会让她的房间变得有种韵味,难得地见到她的客厅里居然还摆了一个放书的架子,上面放了几本比较小众的文学书籍,这更加让我惊讶了。不要说在这样的小镇,就是在我生活的小城,除了写作者,有书的人家真的不多,甚至有些写作者家里也没有几本像样的书,能在这么偏僻的小镇一隅,而且是在客厅里看到这些近乎奢侈的图书,我不由得对她有了种另眼相看的感觉。爱人看出我的异样,告诉我,她的同学本来就喜欢文学,在中学时还发表过诗歌,自己之所以喜欢文学正是受了她的影响。那时候正读高中,看到她经常在本地的报纸上发表诗歌,自己也就试着写了,后来也在当地的报纸上刊登过,只是她不像这个学霸型的同学,感觉自己分身乏力就放弃了,直到进入大学才重新拾起。但是正因了这无意中的诗意熏陶,她后来才有机会遇到了我,才有了我们的爱情和婚姻。我甚至还和爱人开起了玩笑,如此说来,她这个同学倒应该是我们最初的媒人了,弄得爱人频频点头称是。
我喜欢真正读书的人,书可以说是他们生命的释放或者解脱。我更爱一个在茶香中读书的人,那样的人才是最美的,而我就曾经为一个这样边读书边饮茶的女人失态过。说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第一次应朋友之邀去茶馆里饮茶,到茶馆后刚巧下了雨,茶馆里客人并不多。朋友说他有事要晚到一会儿,让我先泡上茶,我便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了,茶童把预订的茶泡好了端上来,我便有心无心地随口呷着。穿过细微的雨丝,不经意间,我发现对过的窗口赫然坐着一个读书的女子,她的身子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托着书,另一只手用来翻页,隔上一会儿端起茶来,慢慢地啜上一口,然后继续读书,一头如瀑的黑发披在肩上,淡蓝色的连衣裙衬着她白晰的皮肤显得格外雅致。或许是被她读书的姿势和投入的态度吸引,我不仅忘了放在面前的茶杯,也忘了迟到的朋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翻书的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温柔,似乎怕弄疼了书页。我迷一样地盯着她,直到朋友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我才发现他已经在边上坐了好一会儿,杯里的茶已经喝了一半。他先是挺正经地说,真不想打扰你,那么入迷,接着却又取笑道,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像什么吗?我摇摇头,他哈哈笑着说,你知道花痴么,你的样子比花痴更花痴好几倍……
女人泡茶的样子,也是比较优雅的,不紧不慢。她先是切了水果端上来,我谦让着,我不爱吃水果,爱喝茶。谁知她竟真的取出一套茶具,口里说着我不懂茶,也没什么好茶,别见外呀,边说边去煮水,并取了茶盒来,茶是英红九号,当地不少人家都有这种茶,我爱人家也有,只是他们家人不太爱喝茶,不像我一天不喝茶老觉得嘴里少了一种味道,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们更习惯喝一种叫梨楂茶的东西,几乎每家都有,平常早上起来就烧水泡上一大坛子,或者一瓦罐,无论大人小孩,回到家后端起来就是一大杯,咕咚、咕咚几口下肚,又凉爽又解渴,只是我不太受得了那种味道,有些酸、有些辛辣,不过喝起来的确很解渴。
煮水、温杯、投茶、冲泡、出汤,一套程序下来,不见她有半分的生疏,分明娴熟得很。而她在做这套程序的时候,竟然一直保持着矜持的坐姿,从从容容,轻啜慢饮,喝茶的动作同样温婉细致。这哪里是一个不懂茶的人呀,分明是她在自谦,她不仅是个会喝茶的人,还应该是个对茶有些了解的人,我不由得对她又增添了几分好感,低调、内敛,不也是红茶的一种品性么!
第一次来她家时,只觉得她说话不紧不慢,表情优雅得看不出特别的兴奋或者冷淡,只是举止间略有些小女人的味道,没想到她还是一个曾经有过文学梦的人。我总觉得一个有文学梦想的人是高贵的,因为他们性情率真却不粗鄙,真实却也细腻,有与众不同的心思和坚忍。当初我们没有接触,可能是当时环境的缘故,也或者是第一次见面吧,而今相对又熟悉了一点,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几近消失,心态一变,情怀也自然打开,相互的交流变得容易、轻松,这样的环境似乎也最适合红茶的韵味,温和、平缓,优雅……
说到红茶,我就不得不普及一下红茶的知识,红茶是以其冲泡后的茶汤和叶底色呈红色而得名。红茶属全发酵茶,是以适宜的茶树新牙叶为原料,经萎凋、揉捻(切)、发酵、干燥等一系列工艺过程精制而成的茶。中国的红茶品种繁多,如:正山小种、日照红茶、祁门祁红、绍兴越红、佛海滇红、昭平红茶、六安霍红、宜兴苏红、宜宾川红、英德英红、东江楚云仙红茶等等,我接触的红茶不过祁红、滇红、崂山红茶、金骏眉等了了几种,最出名的当属祁门红茶,只是没想到会在爱人的老家和英红接缘。
对于红茶富含的多种营养元素,以及在发酵过程中产生的各种成分,我不想过多表述,但是其醇厚的香气,温润的滋味对于初尝者,或者喜欢优雅的女性来说最为合适。有饮茶者说:春饮花茶、夏饮绿茶、秋饮青茶、冬饮红茶,并列举了不同季节喝不同茶的好处。我对此不置可否,喝茶全凭一己喜好,而且有些茶不合口味,纵使别人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染指一毫。其实红茶一样能止渴消暑,红茶中的多酚类、醣类、氨基酸等皆可剌激唾液分泌,让口腔润滑,继而令人有种气蕴平和的温馨感。我几乎常年饮用绿茶,对绿茶在胃中的表现还算清晰,空腹与不空腹的刺激程度全然不同,一种强劲,一种柔和,只是,我偏偏喜欢它那股近乎野蛮的表现,以及苦后回甘,让肋下有如生风的感觉。红茶不同,虽然偶尔为之,但是与绿茶相比,它对胃的影响不是很明显,没有刺激的态势,它温软、宁静、舒适,经口舌而达腹部,完全是一种被幼童用手抚过的感觉,酥酥的、柔柔的,若有若无的。
经几番冲泡,其茶叶形可见,椭圆,叶面隆起,叶缘波状,叶尖渐尖,而其茶香醇厚悠久,看来和其厚软的叶质有一定的关系吧。自然,我也明白了“英红9号”的来历了。我想这种茶之所以会在他们那里普遍存在,应该是因为连州和英德同属清远,且两县不过一百多公里的缘故吧。只是第一次喝这种茶,不敢妄言,更不敢在她面前谈论自己不知道的茶叶品质,唯感觉口感和滇红有些相似,回来后在网上查了知识,始知此茶是广东茶科所的科学家们从引进的云南大叶群体茶园中分离出来的无性系单株,而且这种茶已经成为目前公认的加工红茶的优异品种之一。
那天中午,喝了很多茶,也说了很多话,原以为没有话题的我们,只不过是匆匆一坐,不带走一缕烟霞,谁知竟因为茶,我们从简单的生活聊到了生命,到了本该平淡告别的时候,却约了下次有时间一起去爬大东山,或者其他时间再相聚,心情也变得越来越柔软,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茶逢知己千杯少。而我也在这个过程中悟出一个道理:其实,无论是一个怎样的人,都是可以交流的,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共同的事物成为我们说出第一句话的出口,很多本该可以相交的人就这样错过了,也让我们在无意中损失了一些认识这个世界更多精彩的机会!
离开的时候,桌上的茶香依旧袅袅缕缕,女人的面孔也因为茶水的滋润,笑意丰盈。而我,尽管并没有改变对红茶的喜好,但对这样一个优雅的女子分明多了几分好感,甚至觉得她就像那杯冒着热气的醇香红茶,气息温软,滋味甜淡……
而我,愈发觉得红茶是属于女人的,那一缕优雅不只是矜持,更像是一种人生历练之后的平和!
【摘自2018年第3期《吃茶去》杂志;作者:阿 土(江苏新沂),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有一种距离叫遗忘》、《绝句那么美》、《读木识草》(台版),诗集《诗意故里·绝色新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