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茶里老家
火已成灰,泉水,在壶里消歇。母亲采茶的手,伸进一场春雨,触摸到一棵茶树忽高忽低的酸碱。
父亲还会在茶园,搭一间潦草的小屋,喝茶,眯糊,偷看出浴的月色,换装的卉穗。妹妹的手,放下针线,又在茶树冠上起舞。
叶上积雪,茶汤有汗水的湿度。不论几道,实际是一片茶园,脱胎换骨的转世。味蕾,婉延着山高路远的叶底。
不用向学古人,童子伺茶,还有琴瑟好和。也不用向学城里人,在一杯茶面前,不懂装懂。如果月光乐意,不妨同饮。一片茶叶,有天上人间喜欢的滋味。
一喝天色已暗,月亮端坐;再喝星汉微明,春天新不过一片茶叶。
往往是那些所谓的雅集,让我想起故乡。年过六旬,山不转路转。
不是因为残阳,这时候喜欢斜靠墙上。父亲的茶罐啊,煨着最暖心的故乡。
二、茶画
哥釉青花碗,让许多茶叶张开双臂。人逢喜事,就是这碗茶,喜上添喜。茶叶倒的倒,立的立,立着的像白居易的青衫,倒下的是陶渊明的晚景。
唐寅枯坐,童子侧立,将积雪称斤论两。风稍息,树上黄叶不敢落下。一曲终了,茶与水才有惊天动地的相逢。而唐寅的脸色,始终像在炼丹。
苦涩的人世,需要像茶一样烹煎,才有泛甜的秘密。不要说已无权无势,举杯,就笼络了人世的好山好水。
最好是亲自碾茶,分汤;最好有大雪登门,诗友踏歌来访。诸神自便,来的都是客人。茶可以先敬你,但不分高低贵溅。
琴已老,音律赶不走轻尘。一册茶谱,必然是唐寅所著,茶香或显或隐,笙歌或远或近。茶席有梅半枝,绽开所剩不多的寒意。
买一座青山,用茶养老,那时房价不像现在炒得火爆。水边随意搭建的茅屋,不担心水涨。路边摆一口炒茶的铁锅,也不用提防城管。
三、祭茶
火把,是照给神的。一场雨后,通往茶园的路,石头发软,牛车偷懒。
巫师清嗓,像学叫的公鸡,根本没必要讲究五音六律。我不是朕,开始无需奏启,结束也不用禀报。
香火直指天庭,那是神的故乡。这一刻,风想吹就吹,云乱作一团。茶神每夜都有雅集,行贿龙王,召见虫蠡,为一片茶叶,向学人世间的日理万机。
每户茶农,都把愿望托付给巫师。春雨不被克扣,春茶行情走高。茶水召回游子,火塘留住故乡。
我只是种茶人的孩子,懂得苦涩,也懂一片茶叶里,有一家人的饮食起居。
说多少,都只能是神听得清楚。就是不说,想来神也知道,我们是茶的主人,也是奴婢。
四、林恩茶语
在大地注册,良心的资本不能缺口。伺候,就是等着春风唤醒,茶芽萌动。关键的时候,请老天补补雨水。
纯料或单株,怎么品都只有乡土的味道。杀青、揉捻和理条,都脱不掉林恩牌茶品,天赋的山水。
一双手采摘,同样是一双手,让一片茶有了想家的功效,失眠的动机。剔除杂质,留下星光下的夜风,唐诗中的酥雨,绝不让农残将一个产业残忍地凌迟。
它要疗愈,再生,醒目,清心。而不是,没命地向订单合同裸奔。它要创汇,增效,扩大生产,却不能扔掉诚信无序地竞争。
林恩人都记得,起步的40平米厂房,办公的两张桌子,三名员工,开动了一个产业的机器。人才是林恩茶企另一款产品,除了技术,还得提升忠诚与担当;除了专业,还必须有道德的测评。
20多道质检程序,关键的是一颗心,剔出思想的杂质,摒弃德行的尘灰。
五、乞巧
这个时刻,少女跟着线,走完娇蕊,再走花瓣。比针尖还小的心事,扎在那都疼。比五彩线细的情感,拴在那都稳。
是面塑,鸟飞。是彩绣,蝶舞。是剪纸,有遗世的韵。扎得再深,无法泄下的愁。缝得再牢,无法绑住的梦。
针脚的小河,流得三心二意;新绣的指甲花,同样开得有心无绪。一慌,心便乱了起来。再细的线,穿不过银针;再锋利的剪刀,裁不动月色。
这一天,少女将重温缝补的功课,并将浆洗的作业按时完成。择出时间,烹茶,伺候诸神,还必须学会稼穑,薅锄。
向月穿起,牛的生日,粟米发芽的秘诀。一根针,穿过大唐的天空,永远有长安的户籍。
六、擀毡师
把云雾擀成雨水,冰雹,把草原擀得又厚又软。你用什么手法,把银河擀成七夕,把小芒擀成麦穗。
当然也擀日子,给婚礼擀出吉日,给乔迁擀个良辰,给生活擀幅美景。把思念擀薄,把欲望擀小,真理擀出浮土,日子擀出杂味。
刷洗,铺床,洒水,卷毡……
擀了宋、元、明、清;再擀蒙、汉、藏、回。擀起了春风拂面,洞房花烛;再擀树高千丈,乡思归途。
羊身上的积雪,风吹,都是一床毡的原料。那些毡毯啊,就是无法擀掉的暖,供我们的身重与梦肆意任性。
胳膊套上的拨子,弹去了生活里不该有的杂质与灰烬。一床毡毯铺在床上,
就像牧人搂着羊入睡。
七、仇池山
插满风声的石头,学会了像狼那样,干嚎。那一箭之仇记在遣将杨安身上,肯定是百步穿杨的箭法,那些洞,便是箭殇。
这么多年还没痊愈?流水的流水,吹风的吹风,交欢的鱼尾,阴谋的蝙蝠。
八百条身披细鳞的大水,不管姓刘姓杨,都得绕过晋与宋,北魏和隋唐。
谁人所凿?平田百顷,供仇发芽,也谦让着五谷开花。煮土为盐的人,靠一点一滴的咸,堆积为六郡十八县的郡城。
银库常年赤字,只有一些军粮,成为蚁蝼多年的盘缠。春天记得花朵的地址,雨水都愿意,陷进仇池。
氐人生起的炊烟,是野史性质的细节。手执日月与八卦,伏曦让一个古国,诞下纪年与炊烟。
我看到的只有城圮,殿址,瓦砾与风。那些箭镞与弓弩,被时光交械。足下有青江,山上有白云,景是好景啊!难怪杜甫一直想在此终老。
【摘自2018年第2期《吃茶去》杂志;作者:许文舟(云南凤庆),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临沧市作协理事,出版散文集《在城里遥望故乡》、《高原之上》和散文诗集《云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