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原本是指在器物上记述事实、功德或者鞭策、勉励自己的文字。而紫砂壶铭,指在壶坯上镌刻的这类文字。一般题(刻)在壶的正、背面,或者一面(另一面刻画)。
壶铭按照内容可分为纪年款、堂名款、吉语款、诗词款和自得言志款等;按照书写部位分,有底款、额款、唇款、肩款、腹款和盖款。浅刻为其主要表现方法。
与有些“铭”不同,壶铭从来不曾板起一张面孔,而是轻松活泼得多:或提升壶的意境,或点明茶艺之三昧,或表露作者的心迹,于己悦目怡情,于人还可表达壶旨、壶境、壶意。一把上品紫砂壶,若配上得宜又隽永的壶铭,便是壶、诗文、书、画、刻互为辉映,五全其美。
壶铭作为紫砂壶装饰的华彩乐章,从一开始出现,就伴随文人雅士的参与。
一、壶铭的前世今生
目前为止,有关紫砂器铭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明代蔡司沾《霁园丛话》:“余于白下获一紫砂罐,有"且吃茶,清隐"草书五字,知为孙高士遗物。每以泡茶,古雅绝伦。”孙高士者,元明之际的隐士孙道明(号清隐)也。
可见,至晚在元末明初,紫砂器上就有了铭刻。到明万历年间(1573-1620),紫砂器上的铭刻日渐风行。今天已经发现的一代紫砂巨匠时大彬“六方壶”,壶底就楷书镌刻“万历丙申年时大彬制”两行字,另一件作品上刻“一杯清茗,可沁诗脾。大彬”,到天启、崇祯年间(1620-1643),已有“陈子畦书法有晋唐风格,沈子澈款制极古雅浑朴,项不损字法晋唐”的定评,壶铭已经是手艺中的手艺。这一阶段,壶铭主要是壶家为作品留下款识,仅限壶之底部,为壶家的落款,告诉藏家壶出自何人之手。
由于紫砂壶质朴雅洁,契合书画、金石家的文人情怀,逐渐地,紫砂壶通过文人雅士,在社会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于是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知识分子私人订制——亲自参与设计、制作,不但文人案头必备紫砂,而且他们往往乘兴作铭,或挥毫或镌刻,风行一时。
这一风尚从一开始,便是“外行领导内行”。对紫砂制作,文人是外行,但文人有文化,有眼光,有雅趣,他们指导十指得道但文化稍逊的工匠,把这些趣味通过壶铭,在紫砂壶这个载体上表达得淋漓尽致。内容除了落款、记事外,迅速提升到富文学性的清逸、散淡、雅洁、闲适等意趣,言志寄情,返朴归真,寂寂美好,别有机杼。壶铭题刻的部位,也从底部移到肩腹及壶盖等显著位置。壶之体量,也从大壶逐渐更改为小壶。壶式也越来越古朴、典雅,与壶铭相互衬托,更得幽野之趣,几案陈此一壶,发人闲远之思。
将壶铭推到登峰造极境地的,当首推清代嘉、道年间的金石书画家、“西泠八家”之一的陈鸿寿(号曼生)以及其“曼生壶”。以陈曼生为核心的紫砂壶文人创作 “朋友圈”,以铭文为主,参与壶款式的设计和改良,直接表达出他们不凡的文化追求和艺术水准,使紫砂壶脱胎换骨,以浓浓的文人气,进入了“艺术品”“收藏品”的殿堂。
陈曼生之后,又有江听香、高爽泉、郭频伽、查梅史、朱石楳、瞿应绍、邓奎、胡公寿、梅调鼎、徐三庚等一批金石、书画家大显身手,壶铭更让世人瞩目。近现代书画家吴昌硕、任伯年、于右任、黄宾虹、蔡元培、唐云、朱屺瞻、亚明、钱君匋等也参与这种形态的创作和互动,使紫砂壶中的文人趣味得以传承不衰。
二、壶铭之妙在于“切”
1. 切壶切形
嘉庆十八年(1813),陈曼生、郭麐(频伽)、汪鸿(小迂)、高日浚等人绘制了《陶冶性灵》,收纳茗壶廿种,这些设计稿经过紫砂良工杨彭年、杨凤年之手,形成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曼生十八式”。《陶冶性灵》为曼生十八式的一个重要流传范本。
这些壶形、壶铭之间一一对应,所构造的“壶态度”,所显现出的文人才学和趣味,是以陈曼生为代表的紫砂艺术顶级赏玩圈,引领的一次精妙的审美愉悦之旅——
石铫铭:铫之制,抟之工;自我作,非周种。
飞鸿延年壶铭:鸿渐于磐,饮食衎衎;是为桑苎翁之器,垂名不刊。祥伯。
合斗壶铭:北斗高,南斗下,银泻栏杆挂。
古春壶铭:春何供,供茶事;谁云者,两丫髻。浮眉楼主铭。
横云壶铭:此云之腴,餐之不癯,列仙之儒。
却月壶铭:月盈则亏,置之座隅,以为我规。
合欢壶铭:蠲忿去渴,眉寿无害。郭麐。
圆珠壶铭:如瓜镇心,心涤烦襟。
汲直壶铭:苦而旨,直其体,公孙丞相甘如礼。麐。
匏瓜壶铭:饮之吉,匏瓜无匹。
饮虹壶铭:光熊熊,气若虹。朝阊阖,乘清风。
百衲壶铭:勿轻裋褐,其中有物,倾之活活。老频。
春胜壶铭:宜春日,强饮吉。
乳鼎壶铭:乳泉霏雪,沁我吟颊。
天鸡壶铭:天鸡鸣,宝露盈。
镜瓦壶铭:鉴取水,瓦承泽,泉源源,润无极。
棋奁壶铭:帘深月回敲棋门,茗器无差等。
方壶铭: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减。
乳鼎壶铭:洞寻玉女餐石乳,颜色不衰如婴儿。
葫芦壶铭:作葫芦,尽悦亲戚之情话。
这些切壶切形的铭文成就了文人参与紫砂创作的满足感,并因更多文人的喜欢,形成了文化审美之大通感——“梅子雨,润础石,涤烦襟,乳花碧”,除了作柱础壶之壶铭,还能移作他壶之用么?
而郝翁的“秤砣式型秦权壶”铭为:“载船春茗桃源卖,自有人家带秤来。”采茶人满载一船的新茶,满船嫩绿,顺流而下卖茶,他连秤都不用带,因为,买茶的人期待已久,自会带秤来。多么悠然自得,多么自信潇洒,读之恍觉有一船氤氲茶香漂浮在一湾春水之上,一恍惚,几乎想问:我手中的这把秦权壶,可以当秤砣一用吗?
2. 切茗切水
紫砂壶的功效在于,“越宿不馊”、“能发茶之真色香味”。好茶、好水与好壶之间的互动,需要文人妙笔点睛,如此,切壶切水的壶铭,成为壶铭大宗。
切茗切水的壶铭名作有:时大彬题铭:“一杯清茗,可沁诗脾。”曼生高井栏壶铭文:“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饮庶几,永以为好。”子冶壶铭:“烹茶无客至,得味有诗来。”沈子澈壶铭:“石根泉,蒙顶叶,漱齿鲜,涤尘热。”竹坪壶铭:“携将阳羡山中茶,来试人间第一泉。”郑板桥壶铭:“瓦壶天水菊花茶。”
“瓯香茶色嫩”;“煮白石,泛绿云,一瓢细酌邀桐君”;“尚陶延古意,排闷仰真茶”;“记取山家好风味,雨前活火试新茶”;“悠然过竹圃,永日有清阴。佳茗相品识,方知静者深”;“余甘回舌本,佳茗瀹泉清”;“碧玉池头添活水,党姬未见此家风”;“日之光,泉之香,仙之人,乐未央”; “开心暖胃门冬饮,却是东坡手自煎”;“汲甘泉瀹芳茗,孔颜之乐在瓢饮”;“碧芽拈试火前新,洗却诗肠数斗尘”;“一勺水,八斗才,引活活,词源来”;“笠荫暍,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无说”;“色到浓时方近苦,味从回处有余甘”;亦各有千秋。
壶铭之中,“切茗切水”类最多,蔚为大观。
3. 切景切情“提壶相呼,松风竹炉。”这是曼生“石瓢提梁”壶铭,多么活灵活现的现场感啊!“如瓜镇心,以涤烦襟。”这是曼生一粒珠壶铭文。瞿子冶在石铫壶上,装饰几片竹叶,题铭:“翡翠婵娟,春风荡漾,置壶竹中,影落壶上。”情景交融。梅调鼎题铭:“月白风清良夜,心投意合主宾。”饮茶之心,心心相映。清康熙年间浙江桐乡人汪森撰壶铭:“茶山之英,含土之精,饮其德者,心恬神宁。”《砂壶图考》记郑板桥曾自制一壶,亲刻:“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饥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两三寸水起波涛。”语带讥嘲。顾景舟题铭:“不圆而圆,不方而方,智欲其圆,行欲其方,刚柔相济,允刻用臧。”处世之道,寓意深长。
有些“切景切情”的壶铭格外令人难忘:“寸心原不大,容得许多香”;“口寸看龙蛇飞动,方圆贮天地精英”;“量小不堪容大物,两三寸水起波涛”;“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一瓯解却山中醉,茗折香芽泛玉英”;“梅子酸,匏叶苦,秀才气味茶经补”;“壶天日月长在”;“且饮且读,不过满腹”。
“尘心洗尽兴难尽”,句出唐代钱起《与赵莒茶宴》:“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一句壶铭带出的,是完整的诗境,是对茶乐此不疲的兴味。
4. 不切之切
紫砂壶铭还有一类,看似与壶与茶与水都没有直接联系,但壶铭的旨趣,是与壶气质、茶精神似离实即、相互生发的。这一类壶铭,笔者称之为“不切之切”。
典型者如顾景舟所制仿古壶上的壶铭:“座有兰言”。“兰言”,心意相合的言论。《易经·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因茶而聚的朋友是兰言之友。此铭雅洁而馨香。
“何如玉川翁,松风煮秋水”。这是由古句化出的壶铭。“玉川翁”指卢仝,其《七碗茶歌》有“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句。“松风”化自曼生壶铭“松风煮茗,竹雨谈诗”句。“文成蕉叶书犹绿,吟到梅花句亦香”等壶铭,都是这一类。
“闭门即是深山。”句出明代文学家、书画家陈继儒《小窗幽记》联:“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用一种心澄意静的心境去面对事物,保持心中一片最明澈的净土。正如白居易的诗句:“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这样的短句制为壶铭,与紫砂壶的素面朝天、简素闲雅,何等珠联壁合!
三、壶铭之雅在于“典”
紫砂壶铭,是与壶,与藏家日夜相伴的。壶铭意味深隽,耐人寻味,是壶铭成败的关键。
壶铭最为大宗的手法,是用典。“拿来主义”在壶铭当中得到极大的体现——“仿得东陵式,盛来雪乳香”,是著名的陈鸣远“南瓜壶”上的壶铭,虽只寥寥十个字,却包含着一历史典故。《史记·萧相国世家》载,“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东,故世传谓之"东陵瓜"。用此典故,潜含了作者对历史人物的赞赏,使壶艺、历史、见识相得益彰。又如潜陶壶铭:“客来能解相如渴,火候闲评坡老诗。”用“相如病渴”与东坡“活水还须活火烹”的典故。
“酌来寒夜当酒,客去舌本生香。”前句出自宋代杜耒《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后句出自宋代陆游《晚兴》:“并檐幽鸟语璁珑,一榻萧然四面风。客散茶甘留舌本,睡余书味在胸中。浮云变态吾何与,腐骨成尘论自公。剩欲与君谈此事,少须明月出溪东。”以陆游此诗化出的壶铭还有:“客去茶甘留舌本,睡余书味在心中。”
“煮甘泉,烧红叶,一榻清风,半轮明月”。“煮甘泉”,典出浙江绍兴驻跸岭茶亭联:“一掬甘泉,好把清凉浇热客;两头岭路,须将危险告行人。”“甘泉”指茶水,喻智慧。清纯洁净的心灵,会被利欲污染,用甘泉般的智慧,可洗涤尘劳妄念。“烧红叶”:典出白居易《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曾于太白峰前住,数到仙游寺里来。黑水澄时潭底出,白云破处洞门开。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惆怅旧游那复到,菊花时节羡君回。”
“一榻清风,半轮明月”:典出南宋万人杰“止斋书堂”联:“昼长,被衲依栏,见几点落花,闻数声啼鸟;夜深,了经入静,剩半窗明月,闲一榻清风。”
四、壶铭之美在于“融”
即使不嗜茶的人,也会因为文学、书法等因素而喜欢壶铭。壶铭在字体上,也有正、草、隶、篆等讲究。仿先秦彝器铭文或者秦汉瓦当,惟妙惟肖,而在紫砂器上摹仿石刻的粗糙机理会有神似之效果。
壶铭必须具备超越实用性的文化含量和审美高度,这是众口一词的标准。人们在壶铭里,通过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上精巧柔润的调度,让身心浸润在茶香古韵和审美愉悦之中。
这方面明末的张岱是行家里手,其弟山民获得一瓷壶,款式高古,张岱把玩了一年,得一壶铭:“沐日浴月也其色泽,哥窑汉玉也其呼吸,青山白云也其饮食。”还有一只宣窑茶碗,张岱有铭:“秋月初,翠梧下。出素瓷,传静夜。”另有一把紫砂壶,未镌制作者印,张岱确认出于龚春之手,特作壶铭:“古来名画,多不落款。此壶望而知为龚春也,使大彬骨认,敢也不敢?”俏皮中见识卓然,真风雅。
关于好壶铭的标准,以我浅见,第一需精当简截,辞约意丰,耐人寻味,忌浅白直接。因为它要面对的,是人与壶的日日相守中,长久的反复的吟诵与品味。其次是宜吉祥、喜悦、平和之语,忌怨愤、凄凉、幻灭之语,因为茶壶是日常把玩之物,对人有心理暗示,对家居的气场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有些诗句十分优美,却不适合作壶铭,如杜牧的“茶烟轻飏落花风”,虽是名句,但有幻灭之感,若作壶铭,似非上选。
我最喜欢的,是清代张子祥自题自刻梅花纹提梁壶之铭。一面刻折枝梅花和“季白大兄属,子祥”七字,另一面刻隶书十三字:“壶在手,茗在口;诗魔来矣,睡魔走。”写尽文人性情,天真烂漫,洒脱自在,是“闲远之思”的典范之作。
在紫砂壶上融合文化之美、手工之美与自然之美,小小壶铭,因此美得熠熠生辉,经久不灭。 (摘自2015-11-01-B7版新民晚报,作者:刘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