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茶的故乡,茶行于世久矣。最初,茶与饮品无涉,茶的第一张名片主要是药用。
说茶之药用,最先想到的必是炎帝神农。“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神农本草》)此可谓中国百姓家喻户晓的故事。我国茶学界普遍以为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真正有信史可查的天下第一笔茶事,发生在西周。
据《华阳国志·巴志》(晋·常琚撰)记载:周武王伐纣后,将其一位宗亲封在巴国。巴国东至鱼凫(今四川奉节东白帝城),西达焚道(今湖北宜宾市西南安边场),北接汉中(今陕西秦岭以南地区),南及黔涪(相当今四川涪陵地区)。这个疆域不小的邦国,正是中国茶叶的发祥地。《巴志》中有巴王给周天子的一份“贡单”:五谷六畜、桑蚕麻经、鱼盐铜铁、丹漆茶蜜、灵龟巨犀、山鸡白鸽、黄润鲜粉。“贡单”后有一附注:“其果实之珍者,树有荔枝,蔓有辛药,园有芳萌香茗”。请注意,“园有芳萌香茗”,这最后一句,绝非等闲之笔。贡茶既是园中香茗,当非荒山野植。据此推断,我国栽培、利用茶的时间大致可定矣,至迟不会晚于西周,距今不下于三千余年。
如此,有了这一份厮守,华夏文明从一开始便浸润了沁人心脾的茶香,少了几分打打杀杀的戾气,添了几分诗意的优雅和人世间的祥和,让我们这些炎黄子孙感受了家园的温馨。
巴王纳贡之茶,当之无愧乃史上第一笔“贡茶”。周武王姬发是以茶药用,还是食用,抑或它用?查无史料,不能妄加猜测。但此后渐渐有了以茶为药的文字记载。
西汉辞赋大家司马相如,蜀郡(今四川省)成都人。他在《凡将篇》收录了当地21味中药材,茶列为其中之一,曰“蜚廉雚菌荈诧”。荈诧者,古时茶之别称也。《神农本草》云:“荼味苦,饮之使人益思、少卧、轻身、明目。”即茶可清心明目、清热降火、消暑解毒、提神醒脑。东汉名医华佗以茶入药,亦曾曰:“苦荼久食,益意思”(华佗《食不厌精论》)。西晋并州刺史刘琨,乃西汉中山靖王之后,以“闻鸡起舞”留名青史,工于诗赋,颇有文名。刘琨常感到胸中烦乱憋闷,每每靠好茶解之,屡试不爽。他在给侄儿刘演的一封家书中说:“吾体中溃闷,常仰真茶,汝可致之。”真茶即好茶,有的版本作“恒假真茶”,意思相同。刘琨要巴蜀的侄儿再买一些好茶来,千里索之,足见其疗效。这封家书因为实名记载了茶的药用功能,常被中国茶史所引证。
多数学者认为,在我国茶由药用转向饮用,初行于三国魏晋时期。
最具标志性的一件茶事是“密赐荈以当酒”,即以茶代酒。时在三国东吴,地在吴都建业,即今之南京。
几年前我到南京,特意去了雨花台茶文化园。园内有翠绿的茶田,微风吹过,暗香浮动。竹林绿树间掩映着一幢茶文化博物馆,有专门介绍茶史的展厅,魏晋茶事多有记载。
《三国志·吴志·韦曜传》云:“皓每飨宴,无不竟日,坐席无不悉以七升为限,虽不尽入口,皆浇灌取尽。曜素饮酒不过二升,初见礼异时,常为裁减,或密赐荈以当酒。”说的是吴国国君孙皓癖好饮酒,每次设宴,来客至少饮酒七升。他对酒量不大的韦曜特别关照。每当韦曜不胜酒力,就让韦曜以荈(即茶)代酒。
顺便补充一句:韦曜,东吴四朝重臣,三国时期著名史学家,后因直谏、直书孙皓之弊政,惹恼了孙皓而被害;孙皓,东吴第四代国君,史家称其淫暴无道,寓乱亡之兆。没有想到,这样一位酒色之徒、亡国之君,竟然有此等举动,为后世留下了一个“以茶代酒”含蓄而温情的典故。
这一历史时期我国西南一带茶饮之风较东吴尤盛。西晋诗人张载“爆料”:“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登成都楼》) “六清”乃古代水、浆、醴、醇等六种饮品。西晋时,茶已居饮品之首,美味四溢的茶香,流播于四方。
魏蜀吴三国归晋(公元3世纪中期)之后,南北往来交流日趋频繁,南人好饮茶之风遂传至中原。我粗略检点了一下,颇有几桩趣事,可与诸位分享。
先说一则“任育长过江”。任育长,中原名士,时之俊彦,容止端雅。西晋灭吴后,任过江而南下,江南名流时贤在石头城设茶席为其接风。“坐席竟,下饮,便问人云:‘此为茶,为茗?’觉有异色,乃自申明云:‘问饮为热为冷耳’”。(《世说新语·纰漏》)。这位任中原,久居北方,尚不习饮茶。但他爱面子,不懂装懂。茶献上来,他就问人说:“这是茶?还是茗?”觉得大家神色有异时,又赶快申明说:“我刚刚只是问茶是热还是冷罢了。”他的表现太让人扫兴了,强不知以为知,又欲盖弥彰,弄巧成拙,天下讥之,名士颜面殆尽矣。
再说一则“水厄”。《太平御览》引《世说新语》云:“王濛好饮茶,人至辄命饮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王濛,晋人,官拜司徒长史,位列三公六卿。他特爱饮茶,只要有客人来到,不论对方是否爱喝茶,“一刀切”,必令其饮之。士大夫中一些人不习惯喝茶,不喝又怕得罪了上司。久之,士大夫每到王司徒府上,便打趣道:“今日又要遭水厄了!”。水厄即水难,把喝茶当成了一场灾难。这位王大人,如此热情好客,喝茶能够喝得让人暗暗叫苦,落荒而逃,实在“萌”过头了。至于“水厄”,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戏称,并无什么贬义、恶意。倒是生动而真实地反映了不习饮者,在渐习饮茶过程中,难免会出现些戏谑与调侃。
再往后,到南北朝时(公元五至六世纪),茶饮之风,行之弥远。“高山代都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的北鄙之地,亦成风俗。《洛阳伽蓝记》卷三载: 北魏大将军王肃先前在南朝为官,投奔北魏后,依然保留着喝茶的嗜好。渴饮茗汁,一饮一斗。他的茶饮之风影响了周围,众人纷纷效仿,“时给事中刘镐,慕王肃之风,专习茗饮。”
从任中原不识茶到有人戏称茶为“水厄”,再到刘镐专习茗饮,见证了茶之为饮由南及北,由微而著,如风起于青萍之末,渐行、渐兴,流于北鄙,渐入民俗。
感谢杜育为我们留下了《荈赋》: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瞻彼卷阿,实曰夕阳。厥生荈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匏,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沈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若乃淳染真辰,色绩青霜,口口口口,白黄若虚。调神和内,倦解慵除。(口内,文字缺失。)
杜育,晋代硕儒,为士林推重。曾主管国子监(中国古代最高学府),当过国子祭酒,相当于今天的大学校长。他的《荈赋》因为是第一篇咏茶的赋文,故享誉茶史而格外醒目。
读一读这篇茶赋,茶的生长、采摘、煮饮的情景和茶饮的功效,铺陈其中,魏晋茶饮之风尽可见矣。
只是,那时候茶并不叫茶,而是曰荼,曰茗,曰槚,曰荈,曰蔎。除了沿用至今的茗,其余的,今人怕断不会想到是茶。
其中打过些交道的是荼。小时候随母亲上地,春天的田野,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在翠绿的禾苗中,可以看到开着簇簇白花、黄花的野菜,花朵和野菊相似,茎中空,折断时会流出白色的乳汁。母亲说这叫苦菜,嫩叶可以凉拌吃,能“去火”。中医称清热解毒。后来知道这苦菜就是古书中的荼。《诗经》“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采荼薪樗”,句中之荼就是苦菜。
在茶字问世之前,古人常用荼代指茶。如果要我从前面那些字中挑选出一个,我也要投“荼”一票。这不啻是为了童年的那份情感记忆,而是荼的字形字义,与茶较为相近。荼的本义是苦菜,其味苦,经霜后味转甜,故“其甘如荠”。茶亦是入口苦涩,继之回甘,回味悠长。且两者皆可药用。西汉王褒《僮约》中有“烹荼尽具”、“武阳买荼”,句中之荼就是指茶。你想,如果是苦菜,田间地头便有,何必大老远跑到武阳(今四川彭山县)去买?
千百年间,茶寄“荼”篱下,“荼冠茶戴”,不知何时才是出头之日?终于迎来了大唐盛世,终于有人站出来为茶正名,结束了以荼代指茶的历史。此人即陆羽,字鸿渐,中唐湖北天门人,著有《茶经》,为茶学开山鼻祖,被誉为“茶仙”,尊为“茶圣”,祀为“茶神”。
几年前,我到西安,在大雁塔广场看到有陆羽雕像,神态飘逸,睿智坚毅,看上去像而立之年。这个年龄段选得好,正是他著述《茶经》的时候。如我想象的一样,陆羽手捧茶瓯,不是独自品茶,而是双手敬茶,奉于世人。妙哉,陆子奉茶!这个经典瞬间“抓拍”的准,如此方见其奉献精神,彰显其平生志向。
茶与荼,只一笔之差,为了这一笔,走了上千年的路程。上天把这件事托付给陆羽,这是陆羽之幸;陆羽写下《茶经》,茶名至实归,这是苍生之幸。宋代陈师道在《茶经序》中说:“夫茶之著书,自羽始,其用于世,亦自羽始。羽诚有功于茶者也”。依我看,非但有功,且功莫大焉。这一点与他同代的诗人梅尧臣说的更透彻些:“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约事春茶”(《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茶走进了百姓生活,竹篱茅舍间氤氲出缕缕茶香,苦中作乐的人们,消受得片刻清福。
千年等一回,茶终于“摘帽”(摘下戴了上千年“荼冠”)挥手与苦菜道别,回归自我,回归本真。自《茶经》始,“天下益知饮茶矣。”(《新唐书·隐逸传·陆羽》)
益知者何? 一曰益知茶事。第一次详尽地了解了茶的起源、产地、栽培、采茶、制茶、煮茶、品茶以及茶史等。《茶经》三卷十篇,皆可详察。
二曰益知茶魂。第一次洞悉与领悟了人与茶是生命与生命的融合。你看,一次快乐的发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经》下同),记录着人们寻茶觅茶的足迹;、一片树叶落入水中,“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是人与茶的一段美丽的邂逅;茶“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传承着种茶人的栽培经验;一山碧绿的茶田,一垅新茶兰芽玉蕊,“浮云出山者轮菌然,轻飚拂水者涵澹然”,还温存着采茶女手掌的气息;一组节奏明快的制茶过程,“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人与茶共同舞动出茶乡风情;一路水的追逐,凡煮茶“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一片苦涩的树叶借助水的浸润,借助人的调理,复苏了第二次生命;一盏茶,一瓯雅淡,千年韵味,“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人与茶惺惺相惜,一物一心不相离。
三曰益知茶饮。唐朝欣然结束了此前粗粝的茶杂煮(也有人称之为茶粥),开创了细煎慢啜的品饮方式,成为饮茶史上划时代的标志。人们第一次把喝茶升华为一种美好的艺术享受,创造出清逸脱俗,高尚幽雅的品茗意境,使人们在碧沉香泛,细饮浅酌之中,陶醉于恬静、淡泊,物我两忘,得其所哉矣。
【摘自2016年第5期《吃茶去》杂志;作者:袁振生(山西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