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龙井年年喝,今年直接上龙井。
龙井坐落于杭州秀山峻岭间,高大的牌坊后一条街路斜拉而下,几百农家参差排列,有茂林修竹,石阶花栏。
不出所料,龙井无家不炒茶,户户门前摆茶锅,充溢整条街的自然是龙井茶特有的炒豆茶香;鼻息间,谁能无动于衷?
下坡右拐,路尽头名闻天下御茶园,园内除十八棵御茶树,还驻留了杭州太守东坡居士与龙井茶鼻祖辩才法师的至交茶友故事。时空转换,天地悠悠,茶客我信步拾级上山,山上满屏翠海。茶树挺立,行行列列,若阅兵仪式,层层叠叠,绿浪涌动。瞬间,令我动容,魂魄顿收。
稍息,举起相机,快门声里,狮峰山舒展开嫩绿的身姿。茶树逶迤,自远山而来,顺山脉,跨山谷,跌山涧,构成狮峰的肌理,龙井的图案。
稍息,镜头中迎来见头不见尾、川流不息的采茶女,戴草帽,背茶篓,也无声喧也无顾盼,从条条山径走下来。哦,已是午饭时分。
我跟随她们中的一拨到了西街一家茶庄。一张方桌已摆上几大碗菜和一盆热汤。洗手,上桌,吃饭,仍无声响仍无话语,唯有鸟鸣啾啾屋檐下。采茶女大都四五十岁,偶有几位二十来岁的。但见她们指骨粗壮,指尖皴裂,嵌进茶汁的指甲发黑,有的缠了胶布。因为清晨出工,踏茅草,踩露水,个个穿毛衣,套围兜,与正午燠热的阳光很不搭调,也与茶篓里的鲜叶形成反差。
此刻,东家忙着把鲜叶摊放在一只只竹匾上,均均匀匀。他告诉我,这叫“摊青”,待鲜叶水分挥发再“炒青”。我俯身嗅嗅,清香扑鼻,捻起一枚茶芽,“雨前二春茶”鲜嫩带露。
采茶女放下碗筷又出门上山。好奇的我与东家开始一问一答。采茶女工一天能采多少鲜叶?十天前一人只能采一斤多,这两天可采四五斤。有定额吗?没有,若有定额,品质就不能保证。她们是本地人吗?哪有本地人哦,都是从浙江衢州和江西来的。一天多少工钱?还不知道。我奇怪:事先不商定工钱,那收入咋算?不难的,待茶季结束,村里会统一协调工价的。想想也是,三四百家茶农,三四千名采茶女,在“早一天是宝,晚一天是草”的争分夺秒当口,一旦延误,岂不乱套?除了工钱,三顿饭和住宿东家全包。还好我家三层楼,十个人打地铺可以挤挤。你家几亩茶园?十六亩,是联产承包时,村里按农业人口分配茶园,远近高低的茶山互相搭配,封在纸条里,开社员大会抓的阄。那时穷,农民不吃香。我家农业人口多,所以茶园多了点。现在轮到茶农吃香,你们日子好过了。东家笑笑:好是好了,不过还好。话说得拗口,意思我懂的。东家换了话题:老师,你说茶叶好不好,主要看什么?他看我戴副眼镜,便称我“老师”。当然是滋味。滋味主要靠什么?两个“主要”一摆,东家说道说道的兴致上来了:跟你说,我们茶叶值钱就值在“狮峰”上。狮峰山这面坡全是石英风化砂土,你去山上走走,决不会脚跟沾烂泥。他取来一块石英石,沉甸甸,颗粒闪亮。山那边粘土多,下雨溜屁股。你看胡公庙前那乾隆皇帝封的御茶树,也在山这一面。他说话手不停。我们村北有山岭阻挡寒流,南边暖流凝聚云雾。不仅土壤微量元素高,而且只收一季春茶,也是“计划生育”。他对迸出来的比喻小有得意。这些日子是一年最忙的?可不,我老爸82岁,炒了一辈子茶,光炒制手法就有十种,才做得扁平光滑、挺秀尖削、香郁回甘的好“龙井”。说起龙井茶,东家话特溜:这两天鲜叶多,摊青后要一批批过“青锅”,既收干水分,又除青草气,接着手工炒;明前茶芽嫩,“辉锅”两遍,明后茶,要过三遍。昨夜,老爸炒到下半夜两点,现在眯一歇,等会儿又要忙了。
不敢多打扰,匆匆吃碗面,继续上山拍摄。“老师,喝杯茶再走。这是自家喝的,虽茶形不讲究,但你闻闻茶香,品品茶味,狮峰龙井就是头挑的!”捧杯,凝视茶芽上上下下、沉沉浮浮,刚吟咏的辩才法师诗句又上心头:轩眉狮子峰,洗眼苍龙湫。路穿乱石脚,亭蔽重冈头。湖山一日尽,万象掌中浮。煮茗款道论,奠爵致龙优。
龙井问茶,共东家“煮茗款道论”,不亦乐乎?
【摘自2019年5月3日《新民晚报》“夜光杯”栏目第14版;作者:潘修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