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杂志)写这段茶文,可以概括我的青年和中年。
十八年前我来北京,是“一个很有潜力的诗歌写作者”,于是被省作协推荐到鲁院文学创作高研班学习。学习结束后,不到25岁的我认为自己在写作上必有一番大作为,于是留在京都,做一份文字的编辑。住地下室,在大雪的深夜被暂住证赶去大街,北京的灯火像一声叹息,在黎明前熄灭。
地下室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埋在地下,我常常一个人看着半截窗户外的天空发呆,最终,理想被放置一旁,我开始多方面的求发展,帮人写信封,六分钱一个,打两份文字工,偶尔在《中国青年》《十月》等杂志发点诗歌和散文,可怜的几个钱多半都交了房租。但那时有力气有激情,一度成为励志的榜样。
我的励志故事第一次刊登在大连的一份杂志时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了,那时期的青年似乎都在寻找偶像,也寻找赚钱的机会。朋友采写的文章刊发后,我收到了约二十多封信,都表达敬佩和羡慕,甚至有表达爱意的。这其间有一个朋友,是福建泉州的,叫志成,想创业,准备去云南做一份药材生意,但信心不足,又没好的路子好走,我在信中极尽鼓励,以自己的顽强精神给他打气。他终于肯激励自己,走出泉州,去了云南。
2006年的某一天,我接到一个快件,打开是一套茶具和安溪的铁观音。镂空青花瓷的茶具还配了小巧精致的茶盘,茶洗,茶匙,真是细心啊。尔后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说做生意多年,已具大规模,若上泉州,请一定来看他。他说自己只喝家乡茶,几乎是茶不离手,生意场上摸爬多年,已结交很多茶友。早几年受我鼓励去了云南,慢慢生意成功,又在家乡泉州开了个连锁店。知我喜欢喝茶,故冒昧寄来这份心意。哈,真是个可爱的人,说真的,在喝乌龙茶之前,我钟情的是绿茶,爱绿茶的汤色,清亮亮的,像我怀念的故乡,在杯中沉浮。而喝安溪茶后,我不但接受了这份南国的馈赠,也知道安溪铁观音更加适合我的口味。因为绿茶对胃不是很有利,而铁观音正好可以弥补我胃不好的缺陷,且它留在舌尖的醇厚香味也较绿茶长久,这是我钟情其最大的原由。
只是,我和志成相交快二十年了,从青年到中年,韶光荏苒,流水匆匆,却从未见过一面。今年六月他又快递来一盒安溪铁观音,嘱我多喝茶可以防癌,清火,对心血管也有清道夫的作用。靠着这份对安溪茶的热爱,我相信我们的缘分会直至永远。
这以后有十年,我停笔不写,一心一意工作,在工作中求上进,以求获得北京绿卡。写作,成为一个回忆,只是偶尔记起罢了。
2006年10月,我在北京置房。终于有自己的一角天地后,我特地把楼上阳台开辟成茶室,并命名为“暖后阁”,意谓温饱舒适之后自省与清净之地。近5平米的阳台足够我奢侈了。我到潘家园旧货市场淘回一张老榆木的茶桌,正儿八经的摆上了志成送我的那套青花瓷茶具,有朋友同学来,想向而坐,品茗论文 ,说得兴起时,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开始回归了,到2008年,我重新写作,自我感觉越来越好,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可能会让文字给我送终。
这期间特别值得一书的是我的同学彩彩。彩彩在河北某报社上班,且担任一个部门的主要领导。她对我的“暖后阁”很神往,每每修年假,她总会安排五天左右的时间来我这。她有一个习惯,喝茶从早晨开始,故早早起,一个人煮水洗茶,配上护胃的点心,早餐就这样解决了。我要起得迟一些,没什么工作压力之后,我喜欢呆在家里,坐下来陪彩彩喝茶,且是力推乌龙茶,我们俩共同的特点是,喜欢茶色,红亮中透出的那股子清凉,在舌尖久久不散。
彩彩不多言,但偶尔会说及自己的工作,感叹劳心劳神,年轻时像个拼命三郎,终于有些成就时,却突然看淡了很多东西。她说:鲁橹,喝茶真是好,不但对身体有利,对心灵也是一种抚慰。我深以为然。
有人到晚上不能喝茶,否则失眠,我本人可以喝得清淡点不影响睡眠。彩彩前些年来我这,即使晚饭后喝茶,也是浓浓的,且睡眠质量很好,我曾笑她蛮奇葩的。但今年,她反倒嘱咐我茶还是清淡点好,茶叶放少一点,哪怕没茶味,再重新泡一壶,也是好的,说这样更适宜于安神静体,心情愉悦。从她的话里我听出一份生活磨砺后的从容和淡然,茶有如此醒人之功效,于茶于人,都是一种福气吧。
茜子到学校去找我时,我去了天安门。那年香港回归,我像个特别关心祖国统一的人,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尤其是七·一的头一天,趁天安门没清场,我和几个同学在红旗下,准备坐等第二天的朝阳,但最后还是回了学校。对面黑龙江的同学递给我一个纸条,并说,你们湖南也有这么漂亮的人啊,空谷幽兰一般。这是我很得意的一句话,用在茜子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那时在广院读研,马上就毕业了。她住在团结湖公园旁边的一个大房子里,我隐约知道是她父亲的一个战友的房子。我总是会在周末骑单车去她那蹭饭,然后在公园散步,说说写作和谋生的话题,我觉得那时候真美好。
忽然有一天,茜子不见了,也没有一点消息。我因忙于生计,竟也渐渐的想她少了。
再见她,是2009年了。那个空谷幽兰一般的女子皮肤黑了好多,像被大太阳绑架了似的。果然,她告诉我,这些年去了约翰内斯堡,在那边办一份华人周报,且结婚生小孩,人生的大事都在非洲那片土地上做完了。她语调迟缓,脸色忧郁,我没有多问什么。
这以后她去了广州,在广州开始做杂志主编,做项目策划,采访的都是一流的人物,生活看起来风生水起的,但拒绝来北京,像有仇似的。只是给我打电话多了,那语气中有着踌躅满志,江山尽在胸怀之气概。
近些年看她的QQ空间和微信,知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周游列国,碰上哪个地方有灾情什么的,会加入志愿者队伍,一会儿撑着遮阳伞在死海之滨,一会儿又在赞比亚的难民营,一会儿在中国的洱海,一会儿又出现在巴勒斯坦的脏乱的街头……她神出鬼没的,但整个人精神饱满,像个爱的天使。我总想逮着她在国内的空隙,有长谈的荣耀。
机会来了,我接到她的电话时正好是7月,她说她回了广州。而今年的7月,福建芳华越剧团选送的由王君安主演的越剧大戏《柳永》申报梅花奖,汇报演出地点就在广州。我是君迷,不会错过任何一场君安的好戏。7月20日那晚看完戏,第二天我就去了茜子那,她在番禺买了一栋房子,别墅结构,雅致明亮,房子是南北向的,不开空调,微风穿堂而过。我们喝茶,说话,一起做饭,散步,就这样散散漫漫的呆了三天。
虽是7月,却也感觉清爽宜人。茜子慢言细语的说着自己走过的路,坚持、自尊、包容、善良、竭尽全力,这些可贵的品质使她一路走到今天,美好的风景中虽掺杂阴影,但和煦的风儿吹散了她心中的乌云。
年月过去,时间已在我们的脸上看得出痕迹。但我却由衷地感觉到她仍是那个空谷幽兰一般的女子,宁静的是她的那份气质,那份典雅中的高贵。
有一个细节我愿意在脑中反复回忆:每次喝完茶,无论时间多晚,茜子都会站起来收拾茶具,把洗水池里的茶叶捞干净,并且用茶巾擦干杯子上的清水。有一次我很勤快的决定自己清洗茶具,只见她笑嘻嘻的看着我做,手里拿了一块白白的茶巾。我说你干嘛?不信任我吗?她说:我在等着你洗完杯子,然后我来擦净水。否则你一路走,水就一直滴到茶桌,我还要跟在你屁股后面擦地板。
这教会我在追求美好生活的时候,不能忽略细节的重要,如同我们写作,一个细节的胜出也许成就一首好诗一篇好文。它可看出一个人对事物的用心程度,并决定由此带来的愉悦度。
人生之长短,青年、中年尤可记。学习、求索、工作,心境、性情等等都在岁月的风雨中日渐成熟,圆融,创造生活和享受生活都已走完了一个轮回,这其中的甘苦辛酸,从一杯茶中即可看出,由浓转淡,由淡转清,滋味自知。喝的是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经历,品的是个人的襟怀和气度。
茶中日月长。茶杯轻握,好山水尽在杯中。茶杯抵紧红唇的那一刻,我想念了我的这些朋友,并愿意将这满满的茶香送达他们的眼前,入心,入肺,余味绵长……
【摘自2016年第1期《吃茶去》杂志;作者:鲁橹(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