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从未飘远的茶香
——访“当代茶圣”吴觉农故居
早就萌生一个愿望,去千年古县城丰惠看看吴觉农的故居。近日读著名作家王旭烽的《茶者圣——吴觉农传》,这种愿望愈加迫切。于是,在一个初夏雨后初霁的午后,与朋友相约驾车前往,一路谈笑有佳,欢心喜颜。
1897年4月14日,吴觉农出生在上虞丰惠西大街11号的一户吴姓家庭,乳名吴龙山。旧时中国,一般认为龙高贵吉祥,每位父母都怀有一份“望子成龙”的夙愿。当然,我们无法考证吴家父母是否存在这种意识,但在距离丰惠二十多华里的百官,的确有一座龙山,一方形胜,风水极好。
其实,吴觉农的故居与周围的民宅没有什么两样,三间粉墙黛瓦的普通平屋,是江南水乡最常见的建筑。当时,门前就是商贾云集、热闹非凡的西大街,背面紧依穿城蜿蜒流淌的街河,一道伸入河中的小石埠,在给日常生活带来饮用洗涤便利的同时,也平添了一份枕河人家独特的风情。或许是因为长期闲置,无人居住和打理,感觉比邻居的房屋更显简陋、陈旧,甚至破败。红漆剥落的大门,色泽黯淡,纵向布满裂纹,有的可以插入小孩的手指。一扇扇饱经风霜侵蚀的窗门,有开有合,无言地诉说着时光的流逝。内壁刷灰,留痕斑驳,难掩光阴无情。落满尘埃的家杂,早被烟火熏得失去了本色,像是耄耋的老者,寂寞中追忆逝去的岁月。廊檐上的几根木条,似乎不堪负重,摇晃着即将散落。后天井的石板青苔剥蚀,缝隙间青草恣意。两株郁葱的橘子树,已是青果累累,好像在静候主人的归来。现常见媒体报道,一些名人故居因长期疏于保护和管理,倒塌事件时有发生,还有在新一轮的城镇开发和建设中,名人故居被强制拆毁的也屡见不鲜。我不敢枉加猜测吴觉农故居的前景如何,但从它的现状来看,令人堪忧。故居在时光的磨砺中,早就慢慢地走向苍老,走向衰败,惟有前门立着的那块“吴觉农故居”文物保护的石碑,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人们,这里就是我国著名农学家、茶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和爱国人士,也是中国茶业复兴、发展的奠基人,被誉为“当代茶圣”吴觉农先生的诞生地。
从父系的血脉上看,吴觉农本来应该姓郑。他的父亲叫郑忠孝,是上虞郑家堡人,家境赤贫,靠做雇工维持生计,因无钱娶妻直到三十多岁才入赘吴家做了上门女婿。在传统的中国封建社会,入赘的男人家庭地位自然是低人一等,就连子女也不能跟他的姓,吴觉农便随了母亲吴阿凤而姓吴。沉重的精神枷锁束缚着老实厚道的郑忠孝,一年四季除了耕种家里的六七亩田地外,一直寡言少语。幸亏吴阿凤聪明伶俐,慷慨热心,能八面生风四面呼应,因此在整条西大街上,吴家虽不属富裕人家,但邻里和睦人缘颇佳。父亲的忠厚勤恳和母亲的开朗热情,在幼年吴觉农身上自然留下了许多不可抹去的印记,这也成了吴觉农92年的人生中一贯勤恳踏实、善交朋友、乐于助人的天然基因。
吴觉农曾撰文说:“我家丰惠城,过去考取秀才事属平常,举人也不是显赫人物,历代进士台门比比皆是。”上虞,在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就设县。丰惠,在唐长庆二年(公元822)始,成了上虞的县城。悠久的历史,鼎盛的文风,滋润着吴觉农的成长。同时凭了父亲的吃苦耐劳和母亲的持家有方,在家境并不富裕的情况下,1904年,7岁的吴觉农进入了丰惠的私塾承泽书院,开始了他一生孜孜不倦的求知、办报、著书之路。按照惯例,乳名不能再用,开蒙的塾师给他取名叫吴荣堂,也有一种长大后能光宗耀祖的寓意在里面。1905年,进巽水小学。1906—1913年,进当时县立高等小学堂。吴觉农读书勤奋,聪明智慧,少年时代学业一贯优异。更令同学和老师叹服的,在1911年小学毕业会考中,14岁的吴觉农夺得全县会考的桂冠。如果说老式私塾的开蒙熏陶,给聪慧的吴觉农打下了传统国学功底的话,那么新式县立小学的系统教育,更让追求进步的吴觉农接受了科学知识的洗礼,为以后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去求知求索,实现人生理想和抱负,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丰惠古镇,地杰人灵,文脉隽永,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向有浙东富邑之称。但处在清末民初时期,政治腐败,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各种矛盾日益尖锐,即使是这样一个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老百姓依然难以摆脱衣食常忧的窘境。吴觉农同样难逃家境贫寒,生活困顿的厄运,1913年,小学毕业会考名列全县第一名的他,被迫辍学在家,这一年他15岁。于是,少年吴觉农便帮助父亲“租种六七亩园地维持生活”,对农事的艰辛和农民的艰难,有了直接的感知。他看到农民在烈日下流汗耕作,却不得温饱,心中老是设问:“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苦?”失学的困惑,饥饿的折磨,缴不起租税的农民受酷刑时惨不忍睹的情形,深深刺激着他幼嫩的童心。与此同时,一个为振兴农业,实现农民增收的朴素愿望,如同一粒春天的种子,播在了吴觉农的心田里。正如他后来回忆起17岁那年入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学习时,为什么要将“荣堂”改名为“觉农”时说:“我青年时在家乡接触农业,特别较多关心茶叶生产,有志于为振兴祖国农业而奋斗,因此更名‘觉农’。”改名励志,由此,让我想起著名高僧大德净慧老和尚在禅茶实践之“生活禅”方面归结出的八字理念,即“觉悟人生,奉献人生”。其实吴觉农的一生,就是觉悟和奉献的一生,他的思想和精神,于当今茶产业界而言,仍有着深远的意义。
吴觉农临终前对亲人说:“我一生事茶,是一个茶人。”这源于从小与茶就结下了不解之缘。故乡丰惠,虽以产水稻为主,但气候湿润,雨量充沛,土壤肥沃,云雾缭绕的自然条件,同样有利于茶叶的生长,使藏之于深山丘陵的茶叶飘逸出了沁人的清香。“我幼时经常到茶山看采茶”,这样的回忆是确凿无疑的。上虞自古就是茶乡。唐代“茶圣”陆羽的《茶经》中,提到包括上虞在内的越州茶叶,并说“浙东以越州上”。明嘉靖、万历年间,丰惠的后山、凤鸣山茶均为当地名茶。明代天顺举人韩铣回乡探亲,在丰惠品茶时赋过一首《后山茶诗》:“谁说后山别有春,金芽带露摘来新。”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也写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好诗《凤鸣山茶》:“檐溜松风方扫尽,轻阴正是采茶天。相邀直上孤峰顶,出市都争谷雨前。两篓东西分梗叶,一灯儿女共团圆。炒青已到更阑后,犹试新分瀑布泉。”因为环境的浸染,吴觉农自小就接触茶事,时常在茶栈里,看着人声鼎沸的买卖场面,听着哼歌般的报价声和唱秤声,故而“我生自茶乡,因此在中学读书时,就对茶叶发生了兴趣。”也恰如王旭烽所说:“吴觉农就是虞山舜水的浓浓馨香中泡大的,这难道不正是他少年时代选择了农业和茶的最基本背景吗?”
辍学第二年,即1914年秋天,吴觉农考取免费的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怀揣着对茶叶的一往情深,主攻茶业专业。赴杭城读书的那天,秋高气爽,万里碧空,吴觉农从老家后门的河埠头兴冲冲地走下来,跨进了一条乌蓬船,明媚的秋阳照耀着一个高挑挺拔意气风发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街河的尽头……在杭州四年的学习生活,对吴觉农一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不仅系统掌握了茶叶的栽培技术和制作工艺,了解了中国茶叶辉煌的历史,以及晚清政府腐败和帝国主义侵略造成中国茶业日渐落后,逐步失去国际市场的现状,为日后谋求振兴中华茶业奠定了理论基础和探索的途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期间与俞秀松、叶天底、夏丏尊、刘大白、朱自清,陈望道等一大批优秀的进步知识分子有了亲密的接触和交往,接受了当时中国最先进的文化和思想,这对于他正确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为他投身民族解放的进步事业和革命活动指引了一条光明大道。
1919年,毕业后又留校担任二年助教的吴觉农,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官费留学日本攻读茶学,进一步开阔了吴觉农的视野,认清了中国茶业的地位,审视了振兴中国茶业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期间,吴觉农已经开始着手“中国是茶的故乡”这一课题的研究。1922年回国后加紧了这方面研究的速度。1923年,才26岁的吴觉农在《中华农学会》上连续发表了《茶树原产地考》和《中国茶业改革方准》,引起了海内外茶界专家的广泛关注,以此也奠定了吴觉农在中国茶界的地位。1938年,也就是抗日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吴觉农以其聪明睿智、雄辩之才能出任与苏联“以茶易物”(主要以茶叶交换抗击日寇的武器)谈判的中方首席代表。之前国民政府数度派出代表与苏方谈判未果,而吴觉农只用半天时间就促成谈判成功,一度传为美谈。1940年,吴觉农因工作需要来到山城重庆,与茶界同仁筹建复旦大学农学院茶叶系和茶叶专修科目,并担任系主任。所以说,吴觉农既是在中国高等院校首开茶叶系之先河,更是现代茶思想的开拓者。1942年,由吴觉农倾付心血创建的中国茶叶研究所正式挂牌,并首任所长一职。六年后又在杭州创建了之江机械制茶厂,成为中国历史上机械制茶的奠基人。1949年9月,吴觉农与一些为致力于中国茶业的有识人士,共商成立新中国茶业公司事项。经过多方努力,当年12月正式宣告成立,吴觉农首任中国茶业公司经理一职。尤为可贵的是,吴觉农还是中国最早组织茶农生产合作社的创建者,更是最早提出茶叶出口退税,取消农业税的建议者。如今回过头来看,这种高瞻远瞩的眼光对当今解决“三农”诸多问题有着极为深刻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由此可见,吴觉农之恋农情结的深厚。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吴觉农的生命中迎来了第二个春天。1979年,他开始撰写精心酝酿了几十年的茶学巨著《茶经述评》。历时八年的伏案劳作,几易其稿,于1987年5月由农业出版社正式出版,即刻引起轰动,被誉为茶学里程碑式的当代新《茶经》。难怪王旭烽在《茶者圣》自序的开篇就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在中国,至少有三位与茶有关的人物被当之无愧地誉为圣者——神农、陆羽和吴觉农——他们分别引领着远源流长的中国茶叶文明之历史进程的三个阶段——茶的发现、茶的兴盛和茶的现代化。” 而陆定一同志在《茶经述评》的序言中更是作了高度的评价:“吴觉农先生毕生从事茶事,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态度严谨,目光远大,刚直不阿。如果陆羽是‘茶圣’,那么说吴觉农先生是当代中国的茶圣,我认为他是当之无愧的。”你可知道,此时的吴觉农已是90高龄,距离他生命的终点只剩下2年时间了。可以这么说,吴觉农毫无疑问是新中国茶业复苏、崛起和蓬勃发展的开创者和领导人,他把自己的毕生精力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了新中国的茶叶事业。
新中国成立后,日理万机的吴觉农总想到家乡走走看看,但由于各种原因,最终只行成2次。第一次是1961年12月,吴觉农偕夫人陈宣昭回到上虞视察,针对“大跃进”年代造成的毁茶种粮,茶树“赤膊过冬”等后患,提出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并帮助国营上虞茶场引进“毛蟹”、“福鼎”等优良茶种。第二次是1983年10月,年近九旬的吴觉农一踏上故乡的土地,仿佛重回到了青春岁月,不顾年事已高,深入到汤浦、章镇等地考察指导,召开茶农座谈会,对畅通茶叶销路,提高茶叶质量,开发茶叶新品种等诸多方面提出了跨越式的建议。如今,上虞茶叶的产量和质量早已闻名遐迩,家乡人民永远忘不了吴觉农的恩情,将“仙毫”和“翠茗”两种最顶级的茶叶冠名为“觉农”品牌,以示缅怀。“小少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回到故乡怀抱的吴觉农非常欣喜,一直沉浸在父老乡亲真诚以待的感动里,临别前他满怀深情地赋七绝《怀茶乡》诗一首:“难忘茶乡养育恩,朋辈戚友人人亲。曹娥江水深千尺,不及父老赐我情。”
此后,因年事的关系,吴觉农再没有回过上虞,但对故乡的那份感情愈加浓厚,总想倾其所有,来回报这片养他育他的土地。例如,1985年4月,致函上虞的领导同志,为促进上虞经济文化的腾飞献计献策。又如,1986年12月,与胡愈之商定,捐出自新中国建立以来出版和收藏的全部书册给上虞图书馆,永远留为纪念。尤其令人感动的是,病逝前一个月的1989年9月,92岁的吴觉农还在病床上为《上虞县志》作序,他深情地写道:“上虞为吾故乡,虽青年时代即离家奔走四方,飘泊无定,然无论身处国内海外,顺境逆时,对故乡的山水草木,风土人情,总是梦魂萦绕,不能忘怀。”当然,故乡人也决不会忘记这位优秀的游子,对他仰之弥高,无限思念。逝世一年以后的1990年10月28日,上虞隆重举行了纪念吴觉农逝世一周年暨骨灰安放仪式及吴觉农思想研究会。在中国,遗骨还乡,落土为安,是传统文化中重要的一笔,对于逝者可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殊荣。吴觉农被家乡人接回故土安葬,不但体现了故乡人民对他的敬重和怀念,我想,也可问心无愧地安享这份殊荣的。吴觉农的墓地由大理石砌成,墓基上方碑石刻有陆定一题写的“当代茶圣吴觉农之墓”,墓前长方碑石上刻有“吴觉农先生事迹述略(1897、4—1989、10)”。吴觉农乳名龙山,而他的长眠之处,也正是故乡龙山之巅。茶圣功业垂青史,虞山舜水传英名。从此,他的灵魂,永远和馨香的茶园依偎在一起了。
清凉的雨水将天空洗刷得一片蔚蓝,清新的空气中似乎氤氲着一缕茶之磬香,却好像从未飘远过。绚丽的晚霞像是舞动的彩绸,映衬得故居更加静谧而安详,我站在街河边默默地注目凝视,惟恐稍不留意惊扰了它恬静的忆梦。不知不觉中,耳畔仿佛回响起那亲切的乡音:“我从事茶叶工作一辈子,许多茶叶工作者、我的同事和我的学生同我共同奋斗,他们不求功名利禄、升官发财,不慕高堂华屋、锦衣美食,没有人沉溺于声色犬马、灯红绿酒,大多一生勤勤恳恳,埋头苦干,清廉自守,无私奉献,具有君子的操守,这就是茶人风格。”是呀,“我已以身许茶”,这既是一句笑谈,也是他的誓言,“许茶”之“许”不仅仅在茶事业,而是一种觉悟与奉献的写照。
暮色四起,炊烟袅袅,给古城笼罩上了几分古意和韵致。望着那四季不息的潺潺街河水,我不禁叩问,浅吟低唱中,你是否还记得那只曾经逶迤远去的乌蓬船?恍惚中,一个临风玉树似的身影,在街河的尽头渐渐清晰起来……
【摘自2015年第5期《吃茶去》杂志;作者:吴仲尧(浙江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