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志·怀念·感恩
——浅析陆羽《歌》之标题及诗意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吃茶去》杂志)茶圣陆羽这首著名的歌体诗,在茶人中广为传诵。初看诗意比较直白,其中“黄金罍”、“白玉杯”为珍贵器具;“省”与“台”是朝廷里的重要部门;“西江”为陆羽故乡竟陵(今湖北天门)的母亲河,阐明作者不羡慕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非常怀念故乡、故人的情怀。但结合陆羽生平和此歌的写作背景,有其更深的含义。
古体诗词中,除另有词牌的“词”以外,有长短句的被称为“歌”,有别于“诗”和“词”,如著名的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简称《七碗茶歌》。
古代大部分歌体诗都是有标题的,有些为无题或失题。陆羽的这首歌,在《全唐诗》中标题为《歌》,文字略有不同,当代大多称之为《六羡歌》。
本文就这首歌的标题及诗意作些粗浅探讨。 罍——流行于商晚期至春秋中期大型盛酒器和礼器,多用青铜或陶制成。
多种版本
据笔者涉猎的资料,古籍上的《六羡歌》有多种版本。
以年代为序,最早是中唐李肇(?—854)《唐国史补·卷中》的记载:
羽少事竟陵禅师智积,异日在他处闻禅师去世,哭之甚哀,乃作诗寄情,其略云:
不羡白玉盏,不羡黄金罍。
亦不羡朝入省,亦不羡暮入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这与今天流行的《六羡歌》有些变化,首先一二两句是颠倒的,“杯”字用作“盏”字。以笔者愚见,“盏”字更为准确,因为古代饮茶以茶盏、茶碗为多,很少提到茶杯。三四两句均多了一个“亦”字。
李肇所记“其略云”,说明只是大概而已,而不是确切文字。
其次是中唐赵璘(约802—约868)《因话录》记载。赵璘在该书记云:“(陆羽)与余外祖户曹府君,外族柳氏,外祖洪府户曹讳澹,字中庸,别有传,交契深至。”关于《歌》的记载,则是这样的:
余幼年尚记识一复州老僧,是陆僧弟子,常讽其歌云: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赵璘记载说是幼年时记识复州一位年老的陆僧弟子,常讽此歌。说明也是凭记忆所记的大概而已。
可以看出,前四句句式已改。
最近发现的文献表明,陆羽卒于803年,与原先记载的804年相差一年。上述两种文献均距陆羽身后不远,具有较高的可信性。
(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合并出版的《唐国史补·因话录》)
北宋太平年间编成的《太平广记》则是这样记载的:
至大和,复有一老僧,云是陆弟子,常讽歌曰: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惟羡西江水,曾向晋陵城下来。
这一记载与赵璘所记相比,第五句只用一个“羡”字。从诗歌朗诵来说,“千羡万羡” 比“惟羡”朗朗上口。《太平广记》记载此说引于《大唐传载》,笔者网上检索未发现,可能是误记。如果《大唐传载》有记载,年代则早于《唐国史补》。
成书于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的《全唐诗》,是根据明人资料搜集扩充的。该书记载此歌的标题为《歌》,题下附录:“太和中,复有一老僧,云是陆弟子,常讽此歌”。其中“太和”为“大和”之误,“大和“纪年为 827—835 年,其时陆羽已逝世30年左右。《歌》之内容与《太平广记》相比,仅一个字不同,“晋陵”被改为“金陵”。
上述文献中的“竟陵”、“晋陵”、“金陵”,均作为今湖北天门古地名,但准确古地名为“竟陵”或更早的“景陵”,后两个可能因音节相近而误用。
可能系口头流传
陆羽文史底蕴丰厚,文笔精妙,著述较多,只是他未能出仕,经济也不宽裕,除《茶经》外,其它著作均未结集刻印,诚如欧阳修《集古录跋·陆文学传跋》云:“它书皆不传,独《茶经》著于世。”
根据上文所述,古籍上记载陆羽这首多版本的《歌》,文字是有所变化的,其中较早的《唐国史补》说只是记其大概;《因话录》记载为成年或晚年写出的“幼年记识”;后两种则沿用《因话录》所记。这说明此《歌》原作已无从查考,而可能是他人、尤其是复州老僧口头流传下来的。
一般认为,此歌作于陆羽约56岁寓居饶州(今江西上饶)玉芝观时。陆羽约49岁,应戴叔伦之邀,前去洪州(今南昌一带),准备在太守李皋战胜叛军坐镇湖南后同去入幕。无奈李与叛军相持不下,戴叔伦又因未能及时服从朝廷调谴而被问罪,陆羽因此不得不离开州府移居玉芝观,好在他还能随遇而安,在玉芝观开山种茶 ,建造山舍。
约定成俗的《六羡歌》题名误导诗意
古代没有发达的印刷业,一旦年代久远,失传或失题的著作甚多,由后人标注题目则是司空见惯之事。我们可以想像,此歌陆羽原作是有题名的,由于未能勒石或刻书,后人传诵时不需题名,久而久之就丢了题名。因多种版本写到6个“羡”字,不知何时开始,人们便据此题名为《六羡歌》。
《全唐诗》以《歌》为题,仅是根据格式命题的统称而已。
按古代诗歌命题惯例,很多无题诗歌以开头几字命题,那么这首歌应命题为《不羡歌》。而按诗意,也应该命名为《不羡歌》。
而按《全唐诗》记载,第5句为“惟羡西江水”,那么全诗仅有5个“羡”字,如按《六羡歌》类推,则应为《五羡歌》。
笔者以为,《六羡歌》、《五羡歌》均不能反映诗的原意,因为诗中只有两个或一个“羡”字,另外4个实为意义相反的“不羡”,将“不羡”命名为“羡”,有悖于陆羽的原意,有误导诗意之嫌。
因此,《六羡歌》其实是错误命题,只是约定成俗而已。
因悼念恩师而作,
明志中蕴涵怀念与感恩
从诗意来看,读者首先会感到这是一首明志歌。
作为隐士,陆羽地位卑微,他在茶学及诗文方面的杰出才华,朝廷曾先后诏命他担任九品太常寺太祝和六品太子文学,体现了盛唐时代“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制度与气度。也许是害怕“侯门深如海”,也许是看到了很多官场好友及李冶进京后的悲惨遭遇,看清了官场的险恶,淡泊名利、习惯于隐士生活的陆羽,两次诏命均不就,这与他歌中所写的志向完全吻合。
据《唐国史补》记载,陆羽是在他处获悉智积禅师圆寂后,深情怀念恩师的即兴悼念之作:“羽少事竟陵禅师智积,异日在他处闻禅师去世,哭之甚哀,乃作诗寄情”虽然歌中既没有点出智积禅师大名,也没有悼念文字,但读者完全能读出其中深深的怀念与感恩之情。
在每一位游子的心目中,故乡总是与风土人情联在一起的,尤其是与厚待、善待于己的亲友、尊长、故旧联在一起的。陆羽所怀念与感恩的尊长、故旧,除了恩师智积禅师外,还包括他的养父母兼启蒙师李儒士夫妇、老师邹夫子、太守李齐物、崔国辅及众多善待于他的僧俗人物。虽然他不想过寺僧生活,但是,如果不是恩师收养他,也许不会成就为茶圣。以精行俭德为做人宗旨的陆羽,对智积禅师等人的深情怀念与深深感恩完全在情理之中。笔者以为这比简单地理解为怀念智积禅师或明志之作更加合情合理。
综上所述,陆羽这首《歌》,因怀念故乡、故人而作,明志中蕴涵着深深的怀
念与感恩之情。虽然此歌技巧一般,文采平平,但情深意切,富有艺术感染力,作者的文字功底由此可见一斑。
根据诗意,笔者认为将此《歌》命题为《西江水》或《西江歌》更为确切,陆羽早年写的《四悲诗》中,也有“梦魂和泪绕西江”之句,可见他是将西江视为故乡的。
以上是笔者的一点粗浅体会,抛砖引玉,请识者见教。
【摘自2015年第3期《吃茶去》杂志;作者:竺济法(浙江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