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户县大王镇虽然从未安宁过,但镇上的李记茶馆却相安无事。茶馆的主人姓李,名逢德,家在镇西三、四里的定舟村,他是个走过西安、闯过甘肃,替人说大完小、经营商号的农民。茶馆的主人不喜张扬,做事低调,待人谦和,无论土匪、兵痴、政客、要员、乞丐、庄稼人、刀客……他都泰然恭敬相见,礼仪送别,落下李记茶馆老板是个能行人的美誉。茶馆的主人是我的爷爷,1957年秋病逝时,我父亲才16岁,母亲还未过门。爷爷与茶馆的故事,我是从祖母和姑姑、父亲、乡亲们的口中知道一些。时间长了,积在肚里,总愿吐给孩子们听,可他们不以为然,认为那是遥远的事情,没甚意思。当我在北京见到胡同里的茶馆时,就想起爷爷的茶馆。苏州、杭州、南京、南昌、上海……走过后,我开始思考,茶这东西作为一种土生土长的产物,如今为什么还这样令许许多多的人眷恋?于是,我又回忆开爷爷的茶馆故事来。
大王镇是个过道镇。西安人去宝鸡要经过这里,咸阳人去陕南也要路过,宝鸡人到省城办事也要穿过,陕南人要来关中去陕北,当然也喜欢走捷径从大王镇过渭河去。作为交通要道,五湖四海的形色人等自然常常歇息于此。奶奶说,茶馆在庄稼人眼中是个闲人店,是个是非地方。爷爷曾给她讲,茶馆是个抒发喜怒哀乐、聆听官家、百姓兴衰的窗口,调整做人处世心态的佳处。两间门面房,楼上楼下。八仙桌、条凳平时被奶奶擦得锃亮。桌面、凳面、地面,光洁整齐,不留一根发丝和脏尘。客人进店,抚壶品茶,或执杯细吃,图的是个好心情,奶奶遵爷爷之意在这方面打理得十分投入。门外,“李记茶馆”的望子,即招牌上的字是户县著名书法家李逢春写的。李逢春,我叫三爷,爷爷排行为四,族人叫四爷。三爷与赵寿山将军是同学,不做官不经商,以教书、从医而终。1968年我出生后,三爷辞世。三爷常常到爷爷的茶馆来,不是请西安、咸阳同学吃茶,或是赶完集路过。三爷说茶养人,茶添力,到70岁时,某年大雪天他用牙齿能把100斤重的关公老爷的青龙堰月刀叨起来,唱戏气力也足。爷爷的茶馆门前是条国道,是西去四川、甘肃,东去西安的交通大动脉。
奶奶说,爷爷的茶馆也遇见过麻烦。土匪把掠来的大烟土、珠宝、玛瑙往桌一甩说,“四哥,把这黑货暂存几天?”爷爷忍气吞声,给他们沏了茶说,啥时取?“想啥时取就啥时取!你需要多少?就从里边拿!”爷爷惹不起这些横乡公里的土匪,虽然他们话说的大,但爷爷从不敢相信他们的话。卖茶的只管算计着一天卖了几碗水,黑道这些人来了、去了,醉了、醒了,伤了、逮了,爷爷从不过问。红道的差人官员恼了、乐了、喜了、怒了,爷爷从不掺和。白道的普通商贾、教员、郎中、学员、农民进来、出去,爷爷从不与他们套近乎,说东道西。一次红道来人说爷爷通黑道。奶奶说:咱一个小小的茶馆,咋敢私通土匪?红道的差人把铁镣给茶桌一掷说:“搜”。土匪冒着生命危险掠来的货叫红道的人收了。爷爷吓得脸色苍白,他说,长官大人,我也是得罪不起他们呀!当差的欲把爷爷带回县衙门,镇上联保主任闻讯写了保状才算把事情圆了。几天后,土匪派人来取货,知货已被没收,土匪们气得扬言要烧了茶馆。爷爷对土匪头子铁娃说:“兄弟,给我老虎胆咱也不会出卖你们,可能你们内部有人吃了黑食!”过了三天,爷爷给客人熬茶时,奶奶附在耳边说:“渭河岸边死了几个土匪,叫人拿枪打死的!”爷爷叹了口气,长舒一口气说:“他们内部除奸呢。”这一夜,爷爷睡得很香,打起了呼噜声。奶奶说,你爷心善,别人的大小事总愿意去帮。一天,一个醉汉发酒疯摔坏了茶碗,爷爷望着踉踉跄跄出门,也没说一句话。后来,那家伙醒后登门赔礼道谦并付了茶碗钱,爷爷却没要。一年后,那人从南方做买卖回来,给爷爷捎了十斤龙井茶,让李记茶馆的生意也红火了几个月。
奶奶说,爷爷的茶馆里也做成了不少善事。张三李四家的狗娃、猫的媳妇都是别人吃茶说合成的。王五赵六的新仇旧恨都是喝了和气茶后化干戈为玉帛的。有的男人死了女人,急着续弦,爷爷茶馆里就成了乡亲们说事情的地方。凡是到这里说事的人,都是经常吃茶的老顾客。无论事情怎么说,高一声、低一声,唾沫星四溅,红脸白脸的,爷爷和奶奶从不在中间插话,只是温文尔雅,轻手轻脚地给他们倒茶。奶奶说,咱是经商的人,咱只管听,从不往肚子里记。每天来茶馆喝茶的人形形色色,但好人总居多数。一天,叫牛娃的石井人背木炭从大王去咸阳卖,渴了进茶馆歇脚吃茶,爷爷给他沏了两壶喝了,石井人把一个红布袋交给爷爷说:哥,这份中药材下午有个女人来取时,她说姓徐时,就交给她。这是补药,女人是我朋友,身子虚,我帮人给她弄的!下午女人果然取走了那袋东西。奶奶说,爷爷知道他们是干啥的?解放后在大王镇召开群众斗争会时,那个女的坐在台上,讲了话,爷爷一打听,才知是西安来的女领导。茶馆,也是三教九流经常聚集的地方。一天乾县来了个瞎子自称上知天文、下达地理,可卜人生前程、吉凶祸福。爷爷给奶奶说,这又是红军的探子,是做地下工作的。许多来算卦的人都是地下交通员。解放后,他们都人五人六地登台讲话,瞎子也睁开了双眼,剃刀匠也不耍小刀耍起手枪,烤红苕的也成了工作队队长到处做报告。爷爷还是爷爷,茶馆还是茶馆,多年打拼,家里只添了十几亩地,一头牛,算是茶馆挣钱置的家当。
奶奶说,茶馆在民国时期仅仅是个供人歇息说话交流的地方。我没见过爷爷和他的茶馆,更不知道爷爷懂不懂得《茶经》,了解不了解陆羽和茶文化,通不通茶道。但小时候,与奶奶睡在被卧里却听她说,生龄(赵寿山将军乳名)从西安捎回一把宜兴茶壶,还有庐山云雾茶,爷爷舍不得享用,后来叫土匪偷走了,爷爷十分生气,整天闷着头只干活不说话,可见他多心疼啊!茶馆的茶叶有贵的、便宜的。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红茶、也有绿茶。穷人进茶馆,随季节熬制倒给喝罢了,红茶冬天暖肺、脾、肝。绿茶夏天降火气,降温防暑。爷爷那时是不知道血脂是什么东西的。村中举人赵继声在云南做过大官,回来捎了锅盖大几个大饼普洱茶,在爷爷茶馆请人品尝时,让镇上几个茶友大开眼界。富人来茶馆,有自带紫砂壶装模做样品的,有用茶馆里的壶泡的,有自带茶叶泡的,凡这些嗜好,奶奶说,爷爷也非常敬业地帮他们烧水泡茶,从不认为自带壶、茶是一样怪事情。奶奶说,陕西议员,莫斯坡华三祝先生喝茶,是自带西安甜水井的水熬制。茶馆里分大锅、中锅、小锅,有大缸、中缸、小缸。每天有人送水,有咸阳那边的水,有终南山那边的泉水,有本地眉坞岭上的水。客人来了,喊一声什么水、什么茶,爷爷就会应一声慢等。客人多时,就用大锅烧水,一般喝的都是眉坞岭的水,实惠、价钱便宜。爷爷到底懂不懂茶道?我不知道!奶奶说,兵荒马乱的,那时快解放了,人心慌慌的,谁还去研究那些东西,来这里吃茶,我看他们图的是一种高兴。
1949年5月23日,户县解放了。许多喝茶的顾客都分了田地,入了互助组,不再来喝茶。生意淡了、慢慢地萧条了。爷爷知道茶馆存在已无多大意义,于是就歇业了,用牛车将桌子、板凳、茶具等运回村里,正式耕种置来的十六亩地了。他由一个茶馆商人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务弄庄稼的农民。奶奶说,回到村里后,你爷爷把茶壶一个个都送了人,桌子、板凳也卖了钱。大王古镇上的李记茶馆,早已没有人记得了。奶奶已经不在28年了,关于爷爷与茶馆的老事情,我仅能从一些快90岁的人嘴上得到一些只言片语。他们说,你爷爷人勤快、正直、善良,不惹事、不怕事、不生事。你奶奶人漂亮、贤惠、聪明,不说人长人短,只爱干活劳动,性子有时直,但不伤人。这就是乡亲们对爷爷与奶奶的评价。李记茶馆那时在大王镇方圆几十里也很有名,能到那里吃茶的人,爷爷见的多了,把他们都打发得妥妥贴贴的,不简单啊!
爷爷的茶馆的人和事,如今早已从历史的视线消失。但奶奶的话,却时常在梦中绘声绘色地响起。前几天,我回老家时,无意中见到了当年烧水用的风箱,就突然遐想起奶奶拉箱烧水的样子,以及那红红的火焰、雾似的沸腾的汽,似乎闻见了茶的丝丝馨香……。昔日,那条不知多少客人坐过的木条凳已断了腿,静静地横躺在院子角落。
爷爷的茶馆,奶奶的话,让我常常感动。感动的是那个年代在大王古镇上爷爷做了一件实在的事情,这件事情让奶奶津津乐道了一回又一回,使我有了难忘的回忆、遐想,也启示了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
(摘自2013年第2期《吃茶去》杂志;作者:李景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