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杂志)常常以为茶是很世俗之物,因为中国人过日子经常把柴米油盐酱醋茶挂在嘴上。
记得小时候无论家里多穷,来人时都会沏上一壶茶待客。平时吃饭也会随时可以从壶中倒出茶来喝。父母都是山东人,在他们的乡谈中就没有喝水一说,渴了都说喝茶。待客茶壶是农村常见的那种扁嘴瓷壶,壶身上总会漆着大红大绿的花草或者是山水风光。那显眼的红绿和房屋的低矮、黑暗、潮湿、阴冷常常显得不是那么协调。然而旧木家具上摆放着的圆盘里的一把茶壶,四个倒扣的茶杯,却会使阴冷的茅草屋在那个年代散发出一丝温情。
因为那里飘散着茶的幽香。
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是几毛钱一两从供销合作社买来的。看着售货员伸手到柜台上并排摆放的几个圆口塑料桶中的一个里,一把一把的抓出茶叶,小心的称了,倒在两张交叉叠在一起的黄表纸上,变戏法一样叠成一个四角方方的包,从一圈纸绳中牵出一条,麻利的缠绕,转眼间一个捆扎结实的“粽包”就拎在了买茶人的手上。
那包里的茶,常常是廉价的茉莉花或者不知名的红茶。二三十年前的老家乡亲们少有人知道铁观音、碧螺春、或者龙井,村里的老支书倒是有个装过龙井的铁盒子,墨绿的,印象中盒面应该是画着西湖美景的,但是盒里肯定不是装着龙井,因为泡出来的茶就如那时候的日子,一样的苦涩。
总以为村子人喝茶是非常功利的,绝没有文人雅士、达官要人品茗的闲适心情。喝茶可以解渴,是农村人最实在的理由。
就是盛夏吧,三伏天里最招人的地方是树阴下,忙了一春带半夏的农人有一点的闲暇就是聚坐在村头的大杨树下。东家长西家短,陈芝麻烂谷子的一顿翻弄,或者划地成格,草棍儿、石子做棋子都能厮杀半天。而毒日头透过树缝刺下来,古铜色的脸、脊背就火烧火燎一般。年长的便向屋里头吆喝两嗓子,大娘或者大婶子们就会拎出一个大茶壶,端出一摞海碗。水是滚烫的水,茶是酽酽的茶,盛在粗瓷海碗中,漾起一汪琥珀红。捧起碗来,唏唏溜溜的一阵叫响,一碗就见底了,茶进去,汗就冒出来了。吧嗒吧嗒嘴,“噗”的一声吐出一片茶叶,高喊一声,再来一壶!
也怪了,热热的茶喝进去,初觉更热,大汗淋漓之后,却变得通体清爽,暑气全无,茶竟然就这样的神奇。所以老辈的人都知道越是热渴,越要喝热茶。趴在井上喝凉水的常常是楞头小子,他们只知道牛饮,灌得肚子像骡马一样咣咣的响,还是一个劲的叫热叫渴。老人们就会笑骂,小瘪犊子,喝茶呀!
2005年的夏天,我踏上了一个叫做蓬莱的胜地。那是“此去蓬莱无多路”古人做梦都想去的人间仙境。满眼望去,但见蓝天碧海相接,绿树红花掩映,亭台楼阁矗立,水榭歌台相连,感觉不知是人在仙境,还是仙人下了凡间。
随团旅游最恼人的是导游拉客人去参观购物,那种明抢一般的导购惹人生厌。然而,唯一的例外是那次走进茶楼。缭绕的檀香,悠扬的古曲,让人觉得真的步入了仙居。茶道艺人娴熟的泡出一杯杯香茶,端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小茶盅,捏在手里的那一汪浅绿,就像一块玉,只让人觉得那不是喝的,而是看的。耳畔奏起的是高山流水和着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让人不由自主由内而外而生一种宁静。
不知为什么,不由得想起老家捧着粗瓷海碗的乡亲。我该告诉他们,茶,原来也可以这么喝的!
想起《红楼梦》里描述妙玉喝茶的事了。她那么讲究的一个人是应该喝茶的,不用说茶叶,单是泡茶的水和喝茶用的杯子都是那样的讲究。水是梅花上的雪水,且要埋在地下酝酿一夏天,杯是名贵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只可惜被刘姥姥用过,有洁癖的妙玉只能把它扔掉。好在宝玉还能够怜恤穷人,代刘姥姥讨来。“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富人喝茶的杯子都能让穷人卖了度日,可以想见那杯里的茶该是何等的金贵。
淡淡的一杯茶,刘姥姥一口吃尽,只觉得再浓些才好,而宝玉众人却品出了茶的“轻浮无比”,连连赞好。其实茶还是那个茶!它不会因为富人品,穷人牛饮而改变了它的苦涩与清香,只是人会因不同的境地而品尝到或苦涩或清香罢了。
捧着粗瓷海碗的乡亲连同苦涩的日子一同喝进了肚里,百转千回之后却能以苦为乐,笑着走过他们的世俗人生。妙玉诸人倒是习惯了端着名贵的盖碗茶盅,细细品砸茶香,只可惜好景不长,树倒猢狲散,高雅与孤僻一同做了古,却换来个苦涩人生。蓬莱茶楼的仙乐香茗可惜太虚无缥缈,只要还有柴米油盐酱醋之类的世俗,那样的时刻永远只在梦中。
俗话说“清茶一杯,也醉人”,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隐士贤人都醉心于一杯清茗之中,然而那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又为什么也钟情此物呢?
于是恍然大悟,原来世间大俗之物即是大雅!茶,亦然!
(摘自2013年第1期《吃茶去》杂志;作者:高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