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乌龙茶的故乡,自小就从爷爷的乌黑小茶杯里吸嘬酽汤,口腔黏膜几乎被灼伤,逐渐对苦涩之余的回甘迷恋上瘾。因此不免有些短视,认定天底下这茶那茶虽名声鹊起,唯我铁观音为上品。
年近花甲之后,有幸结识了茶界之领衔,如龙井、碧螺春、大红袍,林林总总。甚至慕名去过偏远的云南普洱,在千年古茶树下,手执一杯馥郁红亮的浓汁,看满山流淌金黄夕晖,沾沾手,亦存茶味。
那一日,我坐在四川雅安蒙山皇茶园的庭院里,环绕周边的是12棵勾肩搭背的银杏。银杏本雌雄分株,我身边这群伟岸古木,清一色却是树中巾帼。岁月也许过得寂寞,她们不大能有机会坐胎生籽,于是精力过剩,枝叶越加遮天蔽日,以慷慨的母性投下大片阴凉和蝉鸣。
跟前的松木长桌上,放了一杯氤氤清茶,这就是著名的蒙山甘露。只见杯中秀叶纤美,轻轻晃一晃杯子,精巧的细芽就轻盈地翩翩起舞,汤色遂一点一点地嫩绿,再一点一点地鹅黄,直至融合成绝唱般的黄碧。这时候,杯口的香氛就依稀可见了。
抿一口,已是舌咽生津;再抿一口,顿觉浑身通泰,暑意全消;如果一直喝下去,是否会像古诗所咏:“腋下生风,人在广寒宫”?
承蒙主人盛情,桌上摆满茶糕茶饼茶松等茶点。我虽垂涎,但先听说午饭安排了最地道的农家菜,有我仰慕已久的美味千佛菌(学名灰树花),自然要清仓以待噢,左手便紧紧攥住了蠢蠢欲动的右手。右手挣扎不休,坚定不移伸出去,拈了两块咖喱小饼,悄悄放进手包里。
蒙山人拿茶做足了文章,甚至建了一座茶史博物馆。浏览着橱窗里茶的普世家族,阅读到蒙顶茶的历史辉煌,更羞愧于自己的孤陋寡闻。最让我惊讶并流连的是皇茶园入口处,那一尊千年阴阳石麒麟。这尊石屏风的奇特之处在于,正面浮雕上,一只麒麟头顶辽阔云天,足踏翻腾海浪。头部和足下永远长满青苔,而身子却总是干燥的,真正应了“头顶云雾,足踏海水”之说。屏风背面镌刻的是古代测地看风水的罗盘,意指这里是阴阳测定的风水宝地
石麒麟的斑驳沧桑,是蒙山的历史见证,应该是镇山之宝。
一路虽有千年红豆杉、古茶树荫蔽,数百龄的老杜鹃夹道,看不尽古道天梯,雾海云崖,总还是累了。仍回到银杏嬷嬷们的呵护下喝茶吧。
锣鼓骤响,报上来说是茶艺表演。我多次见过南方的茶艺表演,千篇一律都是高髻峨冠水袖长裙的宫装少女,翘起兰花指,执壶布阵,或“韩信点兵”或“童子拜观音”。但是,蒙山上的独创茶艺,把我的经验彻底颠覆了。空地上“托的”跃进一个短打精干少年,抱拳行礼,身掖大茶壶,壶嘴竟有一米来长。随鼓声忽缓忽急,那人将一支金灿灿大铜壶随心所欲翻转,斜刺、背指、倒立,一一精准斟茶,未见洒出半丝。惊讶之余,我问旁边的王涛:“咦,这样的茶艺表演,完全是中国功夫啊!”王涛是本地干部。他告诉我,这是茶艺中的武术,叫“龙行十八式”。
王涛摸出一个信封,从中抽露一点点纸边,诡秘地笑着问我:“你认出来了吗?”我看到的是我的潦草签名,心里疑惑起来:“不会是一张巨款借条吧?”
王涛哈哈大笑,周围的朋友也乐了。
那是在1986年,四川《星星》诗刊办了一个评选十名诗人的全国性活动,并且把这些年轻诗人都邀请到成都来。在当时的工人文化宫做了几场讲座,场场爆满,甚至把门窗都打破,听众纷纷抢上台去。以致我和顾城躲在后台的木板房里,听着乒乒乓乓的擂门声面面相觑,商量着讲座结束后如何突围。我是捂着大围巾,诗人傅天琳陪着我从后门闪出,穿过热烈激昂的人群匆匆离开,几乎被指认出来。而顾城究竟是怎么逃离的,我却不记得了。日后多次谈起,顾城犹半喜半惊。
而这个叫王涛的人,当年是怎么挤近身边,并且让我们一一在这张两指宽的入场券上都签上姓名?看着顾城孩子气的字迹,我尤其神伤。
王涛还是诡笑着不回答。25年前,他应当是一名大学生,一名“诗粉”。现在他是一名地方官员,仍然有些腼腆,还在写诗。
我在他的这张历史遗迹的背面,写了几个字:“二十五年一瞥间啊!”
放下笔,顺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杯中那蒙顶之日月精华,忽然甚是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