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吃茶去”的审美浑融
(上接待续)“吃茶去”意境的第三重意义建立在吃茶与参禅者建构活动的基础之上,它反映正是茶之道的审美本质。它是参禅者通过“吃茶”的实践获得韵外之致、言外之旨,是禅美意象所系、审美情感所在的最高审美意境,是禅美和审美的浑融意境。这种审美浑融意境,在古代禅宗大德言下表现得尤为突出。如,表现和谐之意境的有:希迁的“长空不碍白云飞”;宏智正觉的“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云门雪窦重显的“雪覆芦花”之说;青原下八世兴阳道钦禅师,有僧问他:“如何是兴阳境?”他答道:“松竹乍栽山影绿,水流穿过院庭中”……。表现自然意境的有:夹山善会禅师,有人问他:“如何是夹山境?”善会曰:“猿抱子归青嶂岭,鸟衔花落碧岩泉”。长沙景岑禅师,有首座问他:“和尚甚麽处来?”他说:“游山来”。又问:“到甚麽处去?”他答道:“始从芳草来,又逐落花去”;雪峰义存弟子镜清道怤禅师,有僧人问他:“如何是清净法身?”他答道:“红日照青山”……。表现苍凉意境的有:马祖法嗣大梅法常有偈:“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玄沙师备法嗣仙宗迁符,有僧人问:“诸圣收光归源后如何?”他答道:“三声猿屡断,万里客愁听”;青原下九世大阳警玄禅师,有僧人问:“如何是大阳境?”他回答说:“羸鹤老猿啼谷韵,瘦松寒竹锁青烟”……。表现空灵意境的有:青原下七世凤凰从琛禅师,有僧人问:“如何是凤凰境?”他说:“雪夜观明月”;青原下八世广平玄旨禅师,有僧人问:“如何是法身体?”他说:“廓落虚空绝玷瑕。”又问:“如何是体中物?”他答道:“一轮明月散秋江”;芙蓉道楷禅师,有僧人问:“如何是不露底事?”他说:“满船空载月,渔父宿芦花”;青原下八世的开先导暹禅师则说:“野渡无人舟自横”;宏智正觉也有偈云:“风掠烟沙芦拥雪,船横野度水涵秋”(董群《祖师禅》。“吃茶去”是一种智慧的境界,其言外之味,弦外之响实际上已构成了第一流的意境。无庸赘言,“吃茶去”含其最高境界概括为“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含其无穷茶禅之味,无尽茶禅之意,这种“味外之味”、“韵外之致”正是“佛法说不出”的空白与未定性在最高禅境审美本质上显现的意义。其最终的整体构成“吃茶去”的意境。
古人云:“真言不美,要言不繁”。真心的话,往往无法说得很好,而很重要的话往往也只是几句而已。“吃茶去”的意境是审美意趣构造之境,虽然“吃茶去”才短短三字,但在于它以“茶”融“禅”,也在于它以“禅”融“茶”。中国禅宗在发展进程上,兼容了儒家、道家思想。而茶文化的发展,源头在道家,核心在儒家,发展在佛家。故而,“吃茶去”的意境实际上是由儒、释、道文化意境组成的巨大背景,它的立意是“明心见性”、“境由心生”。林纾曾经在《春觉斋论文·境界》上说:“境者,意中之境也。意者,心之所造;境者,又意之所造也”。当我们把它区分为吃茶就是吃茶而并无儒、释、道内涵延伸时,已然割裂了浑然一体的意境本身。禅宗认为,未悟之前,山是山,水是水;觉悟之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悟前悟后,自心对山水的感受已有了区别,悟前的自心是有执有累的,悟后的自心是无执无累的,因而也是自由的意境,愉悦的意境。“吃茶去”不仅是创作论,更是体验论,是建其中国禅宗体味方式的经验论。谈到意境,许多人认为就是情景融合,但情与景的妙合并非意境本身,而仅仅是构成意境的充分必要条件。唐代刘禹锡谈到“境生象外”,宋人梅尧臣说它是“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欧阳修:《六一诗话》)的某种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则认为意境乃“唯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等等,都非常符合“吃茶去”这种“境生象外”、或“得于心,会以意”或“又非我之所能自言”的禅机,只能通过体悟。所以,“吃茶去”离开了作为过程的建构活动,离开了参禅者的积极参与和创造,离开了亲身体验,就失去了“吃茶去”意境构成的一个根本基础。
从实象—意象—象外之象,并未完成禅境的或者说“吃茶去”的生成之路。只有在类似“狗子无佛性”(《赵州语录》)中之“无”字禅(“一字禅”)意境,才体现中国禅宗的终极关怀。法国知名汉学家弗朗索瓦·陈在其论述中国绘画《神游》一书中论及意境的哲学本质时,名之曰“第五度空间”。他指出,“虚外另有虚,此虚将人类不断的带进世界的本原。除时空之外,中国绘画还表现了第五度空间,中国画家最高追求也就在于此。……我们切莫忘记,绘画旨在创造一种生命得以存在的灵性空间”(《外国学者论中国画》)。此话极妙,这个虚外之虚体现着空白与未定性的最哲学化蕴涵,也正好诠释了“吃茶去”第五度空间的意境所在。意境的深渺遥远正系于“宇宙—人生”范畴的超逸高迈,却同时又是最世俗无羁的日常生活。“吃茶去”正是基于这种表现形式,正如茶文化学者余悦说:“而由‘吃茶去’引伸开去的‘茶禅一味’,实在是一种智慧的境界,是将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东西—茶,与禅宗最高境界的追求—开悟结合起来”(《禅林法语的智慧境界》)。禅美的意境因生命境界而更放其异彩,“吃茶去”终于在禅化、道化、儒化和诗化的人生中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和栖居的归宿。
“在中国时,禅宗的发展吸收了道家的一些思想。道教是中国本土的宗教,强调天人合一,禅宗接受了道家所谓‘道法自然’的说法,认为日常行为,如喝茶,也是修行”。(斯蒂芬·T·阿斯马:《西方文化漫画集成·佛陀入门》,赵峰等译)。“道法自然”这一层次的意境是一种超形态、无差别的空蒙境界。正如伽达默尔所言的“审美的浑沌”,是中国哲学中的老庄之“道”。它超越了文字和语言的形式构素;超越了一般感觉的生理与心理感受;超越了情欲与伦理的冲突体验,而进入对于生命本体和灵性世界的顿悟。
中国的道家和禅宗正是把这种“审美的浑沌”看作是最高境界—最高的空白:无。老子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德无名”(《道德经》)。这里的“大音”、“大象”,指的就是一种整合而非割裂、融融而一地浑沌意境。所以说“吃茶去”的体悟方式不是直接看到和听到的,而是通过内视、内听体悟到的一种“道”之所在的意境——以茶悟道的意境。庄子说:“视而不见者,形与色也;听而不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声名的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庄子集释·天地第十二》)。现实的形色名声都是见诸于表的东西,而本质的“道”则隐匿未显,世人不得道之真谛而大言不惭,味得一二者则欲言不能。而以茶悟道呢?“在中国奢言‘茶禅’者,在不通之例大有人在”(陈云君:《简论“吃茶去”与“茶禅一味”》)。这一个“不通”道出了那些只诸于“吃茶去”之表,而疏于“吃茶去”之道之人。
“吃茶去”是一条直达禅道的捷径。通过对茶的吃、看、听,在一种审美的瞬间的直觉感悟中体味人生,获得一种人生意境的平衡、协调的和谐境界。“吃茶去”不依靠逻辑的推理、概念的分析、理性的抽象,而取一种高举远慕浑融为一的体悟心态,一种心灵的审美性的完整和谐,是对现实人生情感直觉的扬弃,是另一种抽象:禅喜的情感抽象。这是“吃茶去”意境的最高层次,因而呈现为一种“无茶之茶”。正是在这个禅化的层次上,“吃茶去”可以用茶表达无茶,而最高的空白—无,在这里获得了超形式、超差别的存在。也正是在这一层次上“吃茶去”意境建立了从有限的茶通达无限的禅之意境道路,在相对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在相对有限的语言(三个字)中,在相对的独立性和偶然性中追求一种无限深远的超越时空的意境。这种意境强调了以无念为解脱,以定慧为解脱的无所得的境界。“无味之味乃知味也”,“无名而名万物”,“无味而和五味”,是为“吃茶去”意境之极至。
但“吃茶去”的意境又绝不归之于冥冥的虚无。它既有超逸高远的形而上层次,同时又直接禀有生气盎然的内在活动。也就是,“吃茶去”韵味隽深的意境与生生不息的人生境界互为表里,与宇宙普遍性的情感形式互为表里,因而使儒、释、道文化的意境展开了广阔无垠、深邃无比的硕大背景,又表现了吃茶所带给众生蓬勃旺盛、弹跃鲜活的生命力。在这里,参禅、吃茶者情感内在的暗含着本体论意义。这种茶禅一味的情感性,既属于审美对象,又属于接受主体;既属于茶禅自身,又属于人生境遇。“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庄子集释·天地第十二》)。冥冥之中,独见禅焉;无声之中,独闻茶香。所以正是在这种意境中,我们才既得到了禅宗的超越感、神秘感,又体验到了吃茶的生命感和人生境界感。“吃茶去”在这里展示了无限的丰富性,意境在这里展现了无限的意味。
(全文结束,作者:舒曼茶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