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开茶馆,他是一个极崇吃茶自在的人。他曾问我:“如何是吃茶的自在?”我一时语塞,不知朋友指吃茶的自在,还是想说“吃茶去”的自在,这两种吃法既有共同语言,又有不同的思想内涵。前者是如何吃法并不重要,你自己喜欢怎么吃就怎么吃,这是你的享受,随兴所至,为所欲为,不受吃茶的形式约束;后者则是禅境见地的吃茶悟道哲理,是一种“若问禅,想想茶”的境界。后一想,朋友是位地地道道的信佛居士,是位崇禅爱禅悟禅之人,其吃茶的自在必然是得“禅悦”的自在,与茶与禅与做事一样的自在,也难怪他平时是一位素食主义者,而他将吃茶落实于珍视当下欢喜。
我是个崇茶、嗜茶之人,与朋友有了这份“茶缘”,故这吃茶的自在于我一样的重要。有时遇到不自在、不舒服的时候,茶便是洗涤你烦恼的洗涤液:茶啜入口腔,一部分自咽经食管抵胃肠吸收;另一部分则经两肾滤过后入输尿管抵达膀胱,然由排出体外,真个痛快淋漓地把全身清洗了一遍。虽然还没有到“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的感觉,但心情确也好了起来,渐渐进入了一个全身自在的循环境界,进入了赵州“吃茶去”禅机中的任运逍遥,神思那样清爽。
吃茶的自在就在于助人遗忘眼前的烦恼或不快,获得一种轻松、洒脱、自然以及洗涤灵魂的效果。难怪赵州禅师对前来问禅者,统统赐予了“吃茶去”!人生需要常常靠茶来洗涤或疏通思想,并在“吃茶去”过程中得到一种全身心的超脱。“吃茶去”的自在来源于生活,但却又高于生活形成了“茶禅一味”的精神境界,它可以将人的精神提升到禅宗思想的“明心见性”高度,将你的心境与现实用一道智慧抑或超常美丽的篱笆隔开,是一种缓冲,更是一种无声的自在。
心情不自在的时候“吃茶去”,茶便是一剂疗治心病的良药,一个人难免有不自在的时候,这种不自在,可以是烦恼、失意、落寞,也可以是不顺、苦闷、得失等等问题,不自在的因素多起来了,人就会有病,有病就要医治,医治就要用药,用药只有一味,一味便是“茶禅一味”。如是,想想赵州禅师的“吃茶去”,就会渐开三境:第一境就是茶性中的无我,无我便忘形,忘形就可以忘掉不自在;第二境就是从茶理中忽然悟出一些人生哲理来,对人生的自在和不自在有了新的见解,此时此刻于当下释然,轻轻松松,如卸重负,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自在感;第三境就是茶道,是人的精神的解放,不再被内心的妄念、得失所障碍。有了这种精神上的自在,又何尝不是追求行为上的自在?
总之,茶是疗心之药,按“吃茶去”的禅机妙用乃祛除心里的不自在而催生新的自在,是了悟了超越凡俗的自在,进入了灵魂的清净,正如“茶涤灵魂”之言说得极是。但有一点须使人明了:当初赵州从谂禅师让人“吃茶去”的自在,并不是任意行为的自由自在,并非可以去任意妄行妄作妄为。究竟如何“吃”之,我想把净慧长老所倡导的“三自精神”作为答案倒是再也适当不过。
“自觉、自由、自在”的“三自精神”,前提必须是“自觉”,净慧长老把此提升到了素质教育高度,让人明确自己的责任与义务,面对自身环境不脱离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脱离自己的实际状况。禅宗讲,佛法不离世法,不离世间觉悟,所以我想,唯以“吃茶去”的自觉地落实于当下,便能得到自由、自在,也便会有吃饭的自在,穿衣的自在,工作的自在,书画的自在,著书的自在,抚琴的自在……总而言之,人们在“自觉”的框架下运行,一切总是那样的怡情自在。
人在自在的时候吃茶,茶就如美丽的江水、明亮的秋月、丝丝的清风,这便是“茶禅一味”的境界之处。当你吃之、啜之、呷之、品之、饮之,自在的心情由愉悦兴奋转而平和宁静,宁静则致远,于是就在吃茶的自在中有了悟禅的可能,而这种悟禅是随意性的,自由自在性的,不拘形式性的,只在念头上下功夫。大乘佛教的“觉意三昧”以及“念佛禅”等都是很随意的。“禅”和“茶”具有相当宽泛的概念:坐也是禅,立也是禅;同理:坐也吃茶,立也吃茶。可以有茶道、茶艺,也可以在路边端起一碗顺着就吃,只要吃的自在,无拘无束,要行就行,要坐就坐,关键在于你是否当下觉得内心的任运自在。这一点是和道家的逍遥风格相近,尤其像庄子所言:“放之自然,体无去住,任性合道,逍遥绝恼。”如果吃茶能吃得如此自在,不就是进入了一种看似高深莫测却也平常如故的禅境吗?说到这儿,我也就不难理解朋友为何一再强调“只要佛在心中,不求烧香嗑头”的话。因为即便徒有坐禅的外表,没有领悟禅的精髓,又有什么意义呢?办好自己的茶馆,吃好自己的茶,这也正是像朋友这样的“在家禅”所追求的目标。于心求证,不拘泥于求禅形式,也是“吃茶去”理念的真实体现。
这不,赵州禅师把“新到此间”的、“曾到此间”的、“若问此间”的问禅之人,统统让他们随意而又自在的“吃茶去”,赵州禅师并没有要求他们该怎么做或去受寺庙行为规范的约束,这究竟处已告诉你:禅无处不在,于吃茶而言,茶汤中自有佛性,只有在生活中体验到吃茶自在的人,才能够在吃茶过程中参禅悟道。既然问禅者即问茶,那禅的自在就是茶的自在。如果说,“吃茶去”成就了一个吃茶自在的人,那么“吃茶去”的自在也是“创造性的自在”,主体是禅也是茶,受体是人,二者圆融于一体,任情逍遥,任心运作,任运自在,“亦不念佛,亦不促心,亦不计念,亦不思惟,亦不观行,亦不散乱,直任运,亦不令去,亦不念住,独一清净,究竟处,心自明净”(《楞伽师资记》),这种任运修习,乃禅宗一贯所倡的、也极为赞赏的无修之修,而这样的无修之修便是一种自在。于吃茶而言,就是一种“吃茶去”的自在,行文至此,不知朋友是否满意这样回答。
临文结束,不由使我想起了一则日本的禅门典故:村田珠光和尚向其师父一休宗纯禅师献茶时,不料一休一掌击过打碎了茶杯,珠光立即答道:“柳绿花红,”使之终因开悟成就了一代日本茶道鼻祖。今天,我写下此文,也算是敬一杯香茗于朋友,如是此茶吃得不自在,请即刻打碎茶杯,我二话不说,立马起程前往赵州“吃茶去”。
(摘自舒曼著《吃茶去》一书第129-133页,新世纪出版社,2003年5月版;发表在2003年《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专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