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皖南重镇池城有一处特别叫响的茶苑,叫天逸茶苑。这家茶苑所以叫响,是因为它所卖之茶皆茶中精品,几乎汇聚天下所有名茶。里面尤以“雾里青”茶最为著名。自然,茶好价高。但来此的茶客却络绎不绝,生意兴隆。大凡来此茶苑者,大多为文人雅士。茶苑老板顾子洲,进士及第,曾担任石门县令数年,因厌倦官场黑暗,急流勇退,做了茶商。他天生是个放荡不羁,洒脱豪爽之人,善交天下朋友,虽说是经商贩茶,却与他人不同。别人在商言商,见利忘义者多,应了老话:无商不奸。他则轻利重义,扶贫济困,乐善好施。因此,他在池城口碑极好。顾子洲有一位好朋友,叫沈梅晓,此人乃池城名士,书画艺高才气纵横。两人均精通茶艺,晓得品茶之道,嗜茶如命,常相聚于茶楼,以茶品文会友,切磋茶经,情深意笃。
有一天,顾子洲闲来无事,把茶苑生意交由手下打理,他便骑马出池城,信马由缰进深山,访茶农,看茶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当地盛产雾里青绿茶的仙寓山。登上半山腰,身在云雾里。行至一处云雾缭绕的小山坳里,但见四面高山围屏,翠竹掩映,绿树如茵,有茅草屋于云雾之中时隐时现,有炊烟袅袅,有鸡犬相闻,俨然世外桃源之地。顾子洲惊喜若狂,暗想:如此佳山秀水之地,必出好茶啊!
顾子洲兴致盎然,牵马来到草屋前,轻叩门扉。少顷,一妙龄女子打开柴门恭请入内。
顾子洲见此女子,顿觉眼前一亮:哎呀呀,难怪故人云:高山出俊鸟,深山出美女,果真不假。该女子貌比贵妃,容过貂禅,云鬓高耸,身姿绰约,面若桃花,肤如膏脂,天下第一美人也!顾子洲也是见过世面的雅士,略通风花雪月之事,阅过美女无数。但此时此地,他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绝色美人也!”
女子轻启朱唇,声似银铃:“先生,您请!”顾子洲颔首说:“在下讨扰了。”
进得茅草屋,顾子洲见一老人正专心致志坐在那里烧水烹茶呢。
顾子洲忙问:“敢问老伯尊姓大名?”
那老者回过头来,朗声笑答:“无名鼠辈,谈何大名?草莽野夫而已。”
顾子洲这才看清楚,老人白发垂髫,精神矍铄,眉宇间透着清高傲慢,眼神里流出凛然正气,大约七十多岁,颇具仙风道骨之态。
老人直视顾子洲良久,突然问道:“敢问先生,莫非顾子洲来访?”
顾子洲听后大惊失色,急忙问道:“您老莫非神仙不成?从未谋面,何以晓得我是顾子洲?”
老人微微一笑回答说:“顾子洲乃池城茶王,品茶高手,那个不知?谁人不晓?必是仪表堂堂,与众不同。今天看先生器宇轩昂,言语不俗,果然超凡,猜想必是顾先生了!”
顾子洲连忙拱手说:“惭愧。惭愧。浪得虚名,浪得虚名。顾子洲这里给您请安了。”
老人立即对女子说:“青蕊,顾先生乃贵客,我心仪已久,今日幸会,快给顾先生沏茶。”
青蕊问:“爷爷,您说该沏哪种茶?”
老人神态严肃地答:“两种都沏。”
那青蕊正往紫砂壶里放茶叶呢,忽见一黑色小猴窜置青蕊面前,把青蕊手中的茶叶给抓走了,那小黑猴还朝顾子洲恶狠狠地吱吱叫了两声。
老人威严地小声说:“小宝,顾先生乃大家,不得无礼!赶紧奉上!”
那猴听后,乖乖地把抢走的茶叶又还给了青蕊。
片刻工夫,青蕊端得一杯茶水送上。顾子洲端起茶杯,但闻一股幽香扑鼻而来,但见茶芽直立成朵。品一口,但觉回味无穷。
顾子洲品完这杯茶后,赞不绝口:“好茶,真乃好茶啊!比极品西湖龙井味甘,比极品黄山毛峰色绿,比极品碧螺春清香,比极品铁观音形妙,真乃世间绝无仅有。”
第一杯饮后,青蕊又捧一杯茶水奉上。顾子洲轻啜一口,仔细品味,咂摸再三,感觉比刚才那杯色、香、味、形更高一筹。顾子洲这些年为官为商可谓尝遍天下名茶,却不曾尝到如此之尤物,可见天下之大啊!
顾子洲这时才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懂茶的高人,忙躬身施礼说:“这两种茶,虽似皖南泾县涌溪火青精品,却非涌溪火青所比,虽似仙寓山的名茶‘雾里青’,却比‘雾里青’味道更好,但不知是何极品之茶,还请老伯指点迷津。”
老人把顾子洲领出门外,手指前方在云雾中若有若无的一处悬崖说:“那悬崖之上,生有一片野茶树,年轮过千,晨沐云雾朝露,晚得夕阳余晖,享日月之精华,吸崖土之养分。人无法登上悬崖,只有我家小宝才能登上采摘。每年清明前后,我家小宝攀缘而上,每摘得一片,便含于口中,以猴津液浸之。待摘满嘴后方才返回,我即进行炒制烹煮,每年新茶极少,弥足珍贵。此茶,我称之为‘猴津雾里青’茶。你后尝的就是此物。”
顾子洲眼望那悬崖峭壁,簇簇茶树在迷雾中隐约可见,真是一大奇观。顾子洲想,这里真是天赐的好茶之乡啊!
这时老人接着说:“你尝的第一种,我们叫‘女儿雾里青’。”
老人说到这里,回头看看孙女青蕊,青蕊不觉脸飞红霞,娇羞万般。
老人说:“青蕊10岁就开始采茶,而今已经10年了。我家房前屋后这几片茶园,采茶这活都是她来干。每逢清明谷雨前后,清晨云雾升腾之际,她便动手采摘,每株茶树只采一片,放在舌尖润湿,装进陶罐,避风避光,我晚上夜深林静的时候炒制,制好后储藏才陶罐里。这样的好茶,我们爷俩自采自用,从不示人。第一遍茶叶摘完,待第二遍采的茶,我们才用来换米换面维持生活。今天你来,算是破了惯例。”
顾子洲这才意识到:难怪此两种茶叶如此出类拔萃,是因为它来之不易。采摘不易,炒制不易,保存不易,实在是难得的一流好茶。
看青蕊唇红齿白,皮肤细腻,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好似嫦娥临世;看老人气色俱佳,童颜鹤发,腰杆挺直声若洪钟,哪有一点年老体衰的样子?顾子洲恍然大悟:猴津雾里青,女儿雾里青,饮之有如神药,可使人永葆青春,延年益寿啊。
顾子洲临走时,老人情深义厚,惜惜相别,特别赠送猴津雾里青,女儿雾里青各数十片,并谆谆告诉他说:“切勿传世人知晓,以免惹事生非。”顾子洲点头应允:“您就放心吧,等我回家安排好茶苑的事,就来跟您一起度过余生。”
顾子洲千恩万谢离去。
顾子洲得猴津雾里青,女儿雾里青二茶,如获至宝,捧茶回池城,便邀密友沈梅晓家中品尝。看着茶杯里那茶,绿似翡翠,芽披茸毛,芽尖朝上,宛若玉兰花开,美不胜收,沈梅晓惊喜异常,忙问:“顾兄几日不见,从何处弄得如此好茶来?”
顾子洲想起老人的叮嘱,一时沉默不语。
沈梅晓知道此中必有奥秘,就欲擒故纵,笑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老兄如有介意,不问也罢。”
谁知顾子洲是个天生不会撒谎的人,听了沈梅晓的话,便脸红如纸,心想反正沈梅晓也不是外人,对他说说也无妨。就把自己前天的奇遇和沈梅晓说个清清楚楚。沈梅晓侧耳聆听,全神贯注,如闻天书,俨然一个聪颖好学的孩童。
顾子洲与沈梅晓别后,各忙各的事,虽然同城相住,也已数月不见。
忽一日,顾子洲外出归来,迎面碰见一顶八抬大轿威风凛凛而过。顾子洲忙问附近的人,才知道八抬大轿里面坐的人正是沈梅晓。仅仅三个月,沈梅晓已经朝靴官帽,当了池城的父母之官,乘八抬大轿出入池城,声名显赫了。顾子洲望着远去的八抬大轿,听着越来越小的锣声,心里顿生感慨:世事沧桑,人生无常啊。为好友祝福,也为好友担心,官场风云莫测,不知是福是祸。
过了几天,沈梅晓登门拜访,顾子洲自是十分地高兴,用猴津雾里青招待沈梅晓。沈梅晓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对顾子洲拱手作揖说:“我能有今日,全凭先生之功劳。”
顾子洲不解其意问:“你自为官,才学品行具备,跟我有什么瓜葛?”
沈梅晓哈哈大笑说:“是你那猴津雾里青和女儿雾里青帮了我的大忙啊。”
沈梅晓不无得意地告诉顾子洲,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民间得到了猴津雾里青和女儿雾里青,送与合肥太守,方才谋得此官位。太守以此茶作为贡品献于当今皇上,皇上龙颜大喜,重赏了太守。太守升官已是指日可待了。
顾子洲心下顿生疑惑,觉得沈梅晓的话肯定跟他有关系,也跟猴津雾里青与女儿雾里青有关系。顾子洲放心不下,惦记着山里的老人和青蕊,次日便骑马急匆匆去仙寓山寻访老人和青蕊,等他气喘吁吁赶到云雾升腾的山坳里时,眼前哪里还有茅草房的踪迹?只有灰烬满地,还有被大火烧过黑黝黝的山岭。不远处倒有三座新坟,坟前芳草萋萋。有茶农告诉他,数月前,不知何故,有官府差役来此,火烧草屋,杀死草屋主人,那坟中埋葬着一老者,一女子,一猴。顾子洲听后如万箭穿胸,泪眼迷离面对三座新坟长跪不起,喃喃地说:“老伯,青蕊,还有小宝,是我害死了你们,我有罪啊!”顾子洲哭完,抬头望崖上那片茶树,只剩下黑黑的一片,哪还有半点生机?
顾子洲伤心至极,痛不欲生。恍惚中,看见石崖上那老人和青蕊还有小宝掩映于那片茶树中,对他指指点点,面露愤怒鄙夷之色。待顾子洲想前去跟他们打招呼时,他们飘然而去,眼前仍是一片灰暗。
顾子洲在山中拜祭三天。回池城后大病三日。病中,他拿出所有猴津雾里青和女儿雾里青,邀沈梅晓品茶。二人尽兴,你劝我让,一直饮至夤夜。第二日一大早,家人发现,顾子洲和沈梅晓均七窍出血,倒地身亡已久。
自此,皖南猴津雾里青,女儿雾里青,再不复现。
【摘自2013年第3期《吃茶去》杂志;作者:孟宪歧(河北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