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觉就十一月了。一年之计,仿佛唯有到了此时,人才格外精神抖擞。既可以登高,看无边落木,亦能抒情,叹滚滚长江。我有时会希望时间跑得快些,有时又觉得未来未必更通融。于是一切不如守着当下,竟也成了一种独特的安宁。
台湾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它不怎么冷,尽管也凑热闹般的举城等候秋日莅临,吃秋蟹、过重阳,但气温总不配合,夏天的尾巴过于漫长,暖意袭人。心里的温存甚至能蔓延至集体记忆,成为守旧的一种。譬如每周六、日打开电视,总有一个台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说到台语歌后江蕙与歌王洪荣宏。他们早年谈过恋爱,后来因为事业而分开,各自曲折。遥远的旧情,外加并没有什么热点新闻的两人,居然能被这样日常的一再播送,那大概也是隶属台湾的“红”——在世的、惋惜的、其实又不关任何人事的往事,悠悠说起来就像朋友们坐在一起喝茶叙旧,说当年大家都认识的他与她,说那段青春里的可惜。昨晚不经意又在电视里看到他们。洪荣宏在江蕙小巨蛋的演唱会上与她对唱《一生只爱你一人》,唱完了两人大拥抱,洪荣宏说,“是我老婆让我抱抱你”。江蕙说,“真的吗?那我们要再抱一个”。全场为他们动容。但因为这样的片段,常常能莫名其妙看上一段,漫长的哀苦,就连我这样一个异乡人,居然也有点看习惯了。一边是中山北路“爱哭蕙”,一边是“窗外雨水滴,想起彼当时”。故人故事。
“想起彼当时”,这样的感受却未必只限于私情。最近看明史,好喜欢明代。那种恹恹的并不健康雄浑的时代气氛,一群不中用的统治者,富裕又孱弱。像每个人都会走过的“彼时正年轻”。这些三十岁已经阅尽人世风霜的帝王,手里握着根本握不住的天下,为了逃避尖锐的矛盾,宁愿醉心于成为一个不快乐的人。不知为何,却要比聪明的、世故的、雄浑的统治者迷人得多。他们更像是一个可以谈心的、世俗的人。相信天命,相信风雨如故,相信地老天荒。然而历史最有趣之处,莫过于它被遮蔽的部分,始终在时间褶曲中若隐若现。陈年的谜语,实在令人费心牵挂。于是历史的抒情,在于那些不完满的部分,被后人一再咀嚼、怀念。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尽情地做着自我投射,在别人的时代里徜徉过天命的伤痕,字字锥心。那恐怕就是阅读、写作的迷人之处。
去年有一部电影叫做《沼泽地》,拍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西班牙民主化前蛮荒的小镇上一起少女凶杀案。印象里航拍与汽车逆行的水鸟们,从上帝之眼鸟瞰湿地,雨珠直直向下落,美得摄人心魄。然而真相却与罪罚毫无关系,那就只是横陈的欲壑,在不能回头的岁月里悄然惊心。电影中有一个设计十分有趣,它让灵媒参与了这场凶杀案背后的政治暗涌。正像明初那些奇怪的预言家、法术师、疯疯癫癫的和尚和另外一些平凡的宗教领袖,它们仿佛是昔年历史精神褶曲之处的种种杂质,冷不防运用神秘的话术,便能在后人的品评中留下极深的韵味。
阿城有个集子叫《遍地风流》,第一辑写得特别壮丽、寂然。第二辑的名字就叫“彼时正年轻”,里面每个故事都够写成一本书,然而它就只是短短一截,意犹未尽。有一篇叫《溜索》写过怒江,牛不愿走,望着索哭。首领吼了一声,“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他带着牛马,在绝壁前撒尿,“落下不到几尺,就被风吹的散开,顺峡向东南飘走。万丈下的怒江,倒像是一股尿水,细细流着。”王德威评他“抒情的极致处,不只在于容纳世俗欲望的千奇百怪,也更及于生命最凶险无情的时刻。”深以为然。
“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这句话我很喜欢。像局部的人间烟火里,最耀眼的那一秒钟,决定了你的脸,被我无意地看了一眼。就这样开始有了一小段人生。
(摘自2015年11月09日《新民晚报》“夜光杯”,作者:张怡微,原标题: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