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茶会,本身就是虚拟的,而又延期了。
延期,倒不是因为忙,无暇操办、遐想,我几乎每天闲着,也不是无所事事,人闲心不闲。就像此刻,坐在阳台上,一张近乎床,又非床的台子上,打坐一般盘腿坐着,闭目养神。几十年了,或者从小,习惯了这样的动作,从小在土炕上生长,耳濡目染全是近乎统一的坐姿,用不着刻意去学,坐着坐着就成了那样子,倘若半路出家,缺少我这样的奶功,光一个坐禅,没有几年的功夫,恐怕学不到位,最终也是不伦不类。随着年龄的增大,将近极限,按理应该沉静凝固了,但我的思维,像线绳老化松弛的风筝,竟散漫自由地飘起来,也许是手劲力度不够,自控不足,何况控人,本来牵动自如的风筝,竟飘成了有些野性的风葫芦。我也无可奈何,宽容地笑笑,听之任之,随它去罢。
仔细想想,这种状态,大概也算衰老的表现,这自然不是我从前的风格,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虽生性恬淡,但做事向来严紧,有板有眼,自律极严,许多时候最难过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己这一关。我这样想着,或者说放任思绪飘忽着。透过玻璃窗户,漫在阳台上的光缕,似乎比我还要散慢,懒洋洋地弥散开,随意地飘洒流淌着。靠垫鲜亮起来,上边丝绣的花朵含苞欲放。目光和空荡荡的花梨木小炕桌相触的那一刻,我又想到了茶,桌上的茶船,以及那场未竟的茶会。
坐在阳台上,或将小桌搬下来,放在红亮的香柏木地板上,又不是没有喝过茶,干泡湿泡,都喝过,自然不止一次,从入住到现在,已十年出头,客厅沙发或罗汉床上喝腻了,换种心情,就跑进卧室,在小桌上慢慢地喝。这张素木小桌,从喜欢买来那天起,很少离开过阳台,开始时,我写些文字习惯坐在桌前写,仿佛一坐到桌前,看着雪白无格的纸,灵感就来了,下笔如神,几千字,笔不加点,一气呵成。这也是从小养成的毛病,习惯成自然,珍惜放纵起来就近乎病态了。午前或午后,阳台上有些嗮,且窄逼,我喜欢宽松的空间,横躺竖卧的自在,停顿片刻时,习惯半躺着,舒伸长臂,阳台放了小桌,占了大半空间,就算臂可伸,腿也无法自由舒展了。于是,不假思索,无可选择地将小桌搬到了屋中央的大床上,离阳台不过一箭之地,环境依旧,一样思绪如潮。
小桌上,甚至罗汉床上,喝过茶,仅止而已,即使再多两个人,也只能算施茶,离茶会甚远,无论从那个角度,用什么标准来衡量,都算不上茶会,太宽泛随意了。茶会的标准,在我是有的,但真要列出个ABC来,还真难,思考着,又迟疑了,纷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之后便一片模糊。时过景迁,恐怕就是茶圣陆羽再生,也是嘡目结舌,不知从哪儿入手了。亦如面对现在的教育和学生,纵然祖师爷孔夫子复活,往讲桌前一站,讲不了几句,就会被幼儿问个哑口无言,立马晕头转向,远不像从前被两个路童问太阳清晨傍晚远近那么简单。
就像许多人幼稚的想法,喝茶如吃饭,谁不会?连孔夫子都承认,食色性也,人之大欲,无师自通,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古人不也这么认为吗,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不过位居七事之末,即使舍去,也无关紧要,用粗俗点的话说,不吃饭会死,不喝茶会死人吗?勿容质疑,自然不会。倘宽泛地说,喝茶谁也会,捏撮茶,水一冲,泡会儿,有色有味后,和喝井拔凉水一样,咕嘟咕嘟喝就对了。《红楼梦》中妙玉说,那叫牛饮,可对一般人而言,水与茶水糖水,除了味道,并没有多少区别,解渴而已。至于妙玉的茶论,那是有闲阶级的事,或曰文人情调,就是现在,许多有名的文人,对其也不以为然,用不了那么多讲究,至于茶道,以及茶禅一味,那更是形而上的虚玄了。
文人中,自不乏爱茶或好茶者,虽不能说全是叶公好龙,但实在比商人饮茶强不到哪里去,装点门面,附庸风雅,虽不以功利为目的,也不过是酸文假醋,孤芳自赏罢了。至宋代后,真正爱茶懂茶会茶的人少之又少,多不入流或入道。这自然也不是他们的错。品茶,一要闲,二要钱,还得有雅趣爱好,三者缺一不可。但现实中,向来少有完美,总要有些遗憾,有钱的,未必有闲,未必有此雅韵,爱好且有雅兴的,没有金钱做后盾,纸上谈兵,一样难以入道,更不要说升华到更高的品茗境界。
自古品酒会有《兰亭序》,至于茶,还真没听说过。也许有,但我孤陋寡闻。
喝茶,是很自我,很随意的事情,一旦成会,自然众口难调,自古三口为品,更有酒四茶三遛跶二的说法。也有一品韵,二品趣,三品味,再多是施茶的说法。对此,我喝茶近三十多年,称茶人有些自诩,但对茶的感悟还是有的,对古人的经验之谈,也深已为然。
我是个喜欢简单且随缘的人,于茶更是这样,简洁如禅更妙,无非一叶一水,如拈花微笑,悠然会意,其中的妙趣有时真的不足以向外人道。
本来是没想过办茶会的,连虚拟的茶会也没有意识过,那怕是闪念间的停顿。但从去年,却常常被这个念头困扰着,严重点说,真是有些不可自拔了。
这不是我的错,全是茶友阿兰惹得祸。阿兰是我的文友,亦是茶友,谈文的时候少,说茶的时候多,尽管大多时候的品茗也是虚拟的,毕竟有过一下午的吃茶,交流,彼此相见恨晚,深引为同道。茶,非茶,非常茶,饮茶论茶到这个份上,几近乎道了。但此后的阿兰,更令我刮目相看,那么细声慢语文静内秀的人,在晋西北这片黄土地上,硬是举办了几次很雅韵的止语茶会,将茶文化无声中推向高潮,将普洱茶的沉香与水的柔和结合的天衣无缝妙趣横生,一叶一水,拿起放下,发挥的淋漓尽致。惊慕感叹之余,真有些嫉妒。自己每每以别茶人自许,相比之下,真有些自诩了。于是,多了非分之想,像阿兰似地,举办几场,那怕是一场像样的茶会,做一回茶文化传播大使,也不枉以茶圣弟子自封为别茶人了,起码在这地方圈子里名附其实些。
但我是个懒散的人,散淡得很,一向逍遥惯了,自己品茶相当随意,并没有什么定式,更注重茶水合心,茶心合一,品得是意趣和境界,就是这些,也没有刻意过,都是随便中自我的感觉,即使有悟,那也是偶然得之,若烟云茶霭,稍纵即逝,并不在意。之后和茶友共饮时,偶触玄机,灵光甫现,脱口而出,方知不过是前日的偶悟。随意若此,却要按程式办一次茶会,真还有些不习惯,未必能强似阿兰。况且,我近年有些怪癖,不喜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喝茶,但真正能坐下来一起喝茶的人又惜乎太少。远远近近,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凑到一起,更不要说办止语茶会了。阿兰茶会激发起我的激情,一旦和现实接触,又倾刻冰消瓦解。我真的再也没有几年前的勇气,操办一次会,将想象变为现实。
但真的不甘心,决计想举办一次茶会,那怕是虚拟的,像曾经虚拟的说走就走的远行,轰轰烈烈的恋爱。可虚拟之下,似乎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举棋不定,时断时续,久久,从冬到春,转眼已近盛夏,还是原地踏步,更不要说完美起来。甚至许多原有的理念、经验,以及自以为是的灵光,瞬间暗淡了,像飘零的花瓣,枯萎自不必言,遇土成泥、成土,回归自然了。无论走多远,偶尔停顿回眸,才讶然发现,又回到了自己原来出发的地点,一切依旧,苍老的只是身心。像喝淡又放凉的茶水。
我努力地一点一点构思着我的茶会,非一个人的茶会。
旭日东升,阳光满屋,沉睡了一夜的思想开始复苏起来,相当活跃。我的思维如光缕,折出的射线,直至远方。但似乎与茶无关,没有一点茶意。我向来没有也不喜欢喝早茶的习惯,配着早点的茶,总感觉油腻腻的,太实在,缺乏茶的禅意,茶禅一味不起来。我喜欢午后的茶,比董桥的《下午茶》似乎还要美,那茶境却是我喜欢的。我想,还是那样的境地,容易虚拟。懒洋洋的阳光,似乎潺缓流淌的时光,迟滞而丰盈的思绪,萦绕留连的茶香,更适宜茶会构图的生长。任思绪飘逸成氤氲的茶气,慢慢地弥散着。
目光触到铁梨木博古架上的紫砂茶罐,没有停顿,我想,茶叶自不是问题。我收藏的普洱茶,百分之八十全是来自茶人伯雅寻茶的,百分之百是纯料古树茶,几乎囊括了六大茶区十八个山头的名茶。对于茶的品质,他们相当自信。我不止一次尝过他们寻来的新茶老茶,许多品种不仅使我耳目一新,且走入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茶境,那滋味飘飘若仙,真的妙不可言。至于茶会的茶器,倾我所有,还是不难找到几件拿得出手的名器,诸如鸣远壶,不知是真是赝,起码有了年份,但蒋蓉弟子的石瓢壶,那是没有问题的,已养了出来,其它还有手工荷叶壶、一园壶等等,杯盏有个性独特的名家品茗杯,还有会唱歌的古窑青花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无论举办怎样的茶会,按理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我所担心的水,泡茶的水,看似问题多多,其实根本不算问题。固然好水难找,也非绝无仅有,水源的污染,水质的下降,是普遍的,但在人迹罕至的山野,寻一宛山泉,也并非什么难事,不辞劳苦罐几塑卡回来,储在陶砂罐里,养几天,就算陆羽复生来试水,恐怕也会点头含笑的。
真正使我发愁的,是请些什么样的茶人,才不至于流入施茶的俗境,才会有王羲之诸公兰亭雅聚的诗意。人不对,茶无味,品茶,本身就是个雅韵的事,少了宁静,少了悠然心惠,便少了雅趣韵味,再好的茶,再好的水,也会索然无味。可翻遍记忆,真的还难寻出三五位满意的茶友,即使有,天南地北,一时又如何聚首?生在凡间,身在红尘,偷得浮生半日闲,已属不易,如八仙过海,同出同进,真的只是个传说。至于因何而聚,聚在何处,细想还真是个问题。
不要说真的茶会,就是虚拟,也难自圆其说,完美起来。想了几回,终无果,不得不延期了。至于何时才虚拟成功,从现在看,真的遥遥无期了。
有时,我甚至怀疑,这茶会,就算是虚拟的,到底有没有必要呢。一切随缘,随意,如茶和水的结合,大概才是茶的本意。
我不知道。但这虚拟的茶会,在我,也将延期。我不会、也不喜欢草率行事,那不是我的风格。
坐在午后的茶台前,阳光融融,却束手无策,思想也凝固了,如书柜里摆着的观赏兼收藏的石头。
【摘自2015年第5期《吃茶去》杂志;作者:静子(山西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