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顿悟不知年”。
这几个方块字,很随性地涂鸦在一个茶罐罐上,气韵高古如凝云像枯枝似水痕,仿佛还兼有村头那一蔸风水树的道骨仙风。
浮想联翩,按耐不住,便急不可待地摸出手机,拨通地一茗茶馆东家大俗先生的电话:
“‘顿悟不知年’,传道者,武夷山天心禅寺泽道大师也。其大意是,喝茶的茶人,喜欢一口香;懂茶的茶者,求得杯中的质。所谓‘质’,就是‘木本’。如果机缘巧合,撞上‘木本香’,那是一种莫大的福份。换句话说,顿悟不知年,缘在木本香。”
“木本香?!”
“我们喝茶,质为上,工其次。质,是溶于汤汤水水里头的木本香、山场味,是根本中的根本;工,是功夫,是做茶之术,上乘的做工,能激活茶青内在的品种香、风土香。应该说,好茶的终极之极,是木本香,是茶气……”文青掉书袋,先生叨茶经。
“顿悟不知年”,何等的仙气呀!
但是,很遗憾,前人重道轻器,今人反其道而行之,取器弃道。表现在做茶上,就是轻采摘,疏火候。市井热推的所谓“现代工艺茶”,品相虽好,却大抵只附着轻描淡写的花香果香,没有冲天透顶的那一股“浪劲”,也不见疾风迅雷的那一股“气场”,那样的茶粗制滥造,冷冰冰硬梆梆的,让人想起煮熟的鸭子,只会老化,不会更香。但是,破货变好货,买卖人的功夫在嘴上。
其实,茶叶淘的就是江湖:“它远离江湖,江湖却有它的传说……”
眼下,风行一时的高端茶,从严格意义上说,仅仅是高价茶而已,喝的是“心跳价”,烧的是“冤枉钱”。这恰恰迎合多半人的淘茶心态:不喝对口的,迷信金贵的。喝茶,只求得到,无穷无尽地苛求非茶之茶,而不是追寻那一刻的放下放开放低放怀……那又是什么样的时光、什么样的情怀呀!
茶不厌精。
先生的得“道”,让人恍然大悟。
真可谓:“得闲非等闲,有趣得茶趣。”
“俗”之道,非常道!
大俗者,大雅也。
大俗者,大茶风范矣。
先生是大俗,我是凡客。
先生在那一头,我在这一头。
哼哼唧唧,唧唧哼哼。
发现,看得见的;相信,看不见的。
狂奔在理想路上,先生一定是茶色的逗号!
二
一夜鱼龙,万茶皆缘。
壬辰正月初三,笔者邀三两茶友赶往地一茗,问茶,搜茶,找茶趣。
老朋友,茶时光。
备器,煮水;选茶,执壶;开泡,分汤。
先生主泡,姿媚悦出。
岩茶、岩茶中的普洱茶;乔木、半乔木;野生、老丛、百年老丛……
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赤橙黄绿青蓝紫,哆来咪花索拉西……
终于,当水底腾起一片青天的那一刻,我的肩颈竟冒出嗤嗤热气。
人,是尘世凡客。茶,是人间天品。
那一刻,没有顿悟,却有迷醉与温润!
或许,在地一茗,大可不必深究对与错,却不能不认同因与果:只有用心做了不一样的准备,方得显见高高低低之别。
左手摸右手,朦朦胧胧间,又见先生击节玩味《牛栏道· 可清心》----
“浩浩东海之左,青龙山麓牛栏道,古有天水山泉汇聚云间成泊。岭上自盘古遗有野茶,散于山间林中,更有先贤所种白毫大叶,于岗上窝里所在皆是。草木应顺天之命,受自然之牧,安于虫剩之和谐,方为山魂精灵也。茶者,知茶善茶,行深论道,此间漱心,可清心也。”
吟罢,意犹未竟。
先生徐徐展开一幅斗方:“茶者,守正得以纯正,传统得以传承。”
落款:“义山老民陈初良”。
话锋一转。先生直截了当:
何谓“茶者”?
知茶、善茶,方为茶者;也惟有茶者,才舍得拼却一切地固守纯正,力顶传统,止于真,止于善,止于心灵。到了那一天,“守正得以纯正,传统得以传承”,乃顺理成章也。
周天之物,浩瀚无穷。哪怕一草一木,莫不安顺天命。所以,古人做茶,顺四时,尚天然,体物性,崇幽趣。
那年那月,茶,清净茶;心,平常心。
世间唯有人心歹。回到当下,人们种茶贩茶,一方面给茶叶施肥喷药,拔苗助长,最后,化肥农药又回流到身上循环;另一方面,偏执于形色与品相,下虚工,爆猛料,最后流转出来的茶品,缺乏内质支撑,只有茶味,没有茶气,没有茶劲,这样的茶,上火,败胃,乱八脉。
保持一个“恭”,坚守一个“敬”,完成一个“真”。
正本清源。茶,这一尊风物,看起来是树叶,喝入口关乎健康,谈开去就是洋洋大观的传统文化。
无独有偶。闽北政和茶商杨丰先生开口闭口绕不开的一句话是:“如果没有文化,茶叶就是一片树叶。”
知茶者,爱茶;爱茶者,知茶。
无怪乎,先生发出这样的感叹:“普天之下,金木水火土均可把杯回味。”
海风长势。水印长天。
茶道至此,当入重道弃器之境也。
三
大俗,大不俗;通俗,通不俗。
更有茶客嘻嘻哈哈:乔布斯,乃盖世奇才;大俗兄,惟茶“粉”多多!
五谷杂粮喂养,丙辰三十有七。宽脸高额,敦敦实实;中庸守正,坦坦荡荡。幼时好耍枪弄棍,少时十二载警营腾跃,立功戴衔转业司法机关,无他喜好,惟嗜吃茶。今生今世,诗茶襟抱,光明磊落,不亦乐乎?春风大雅,秋水文章,何妨借诸葛题联,赋赠先生?
“天文地理平常事,古往今来杯中茶。”
“鞠躬非因稻粱计,尽瘁是为茶者谋。”
八千里河山,如此多娇。五千年文脉,茶和天下。
试问:“自古宇宙垂名,布衣有几?能使江山生色,茶室何妨!”
善哉,善哉!
诗人吟咏:“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
茶“粉”唱和:“茶在青山酒在市,至味无过木本香。”
茶,茶,茶,顿悟不知年。
丁卯某月某日,先生心血来潮,泡开上好茶汤敬奉老妈。母亲不经意道出:这茶汤,没有小时候最熟悉也最亲切的那一种茶味----檀香橄榄味和淡淡兰花香。闻着草青,吹着山风,那一种茶气,温润着雕花门窗背后一位采茶女的青葱时光……
听茶醉茶,醍醐灌顶。那一刻,先生的心尖,颤颤抖抖。因为,在母亲眼里,先生永远是一个爱找茶爱玩茶的孩子。
或许,在孩子身上,母亲也在重温着往昔的那一份熟悉,那一份亲切。
那一夜,先生失眠了。他又忆念起母亲的叮嘱:“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可是,自从沾上茶叶,就像染上牙痛,常常不可自拔,无可求药。那一拨“粉丝”也不时调侃:先生的肠胃系统,只熟悉“山场味、木本香”,兼容其他品类的茶信息未必顺溜,很紊乱很纠结,也很容易卡机哦!
以茶为本,古趣今妍。第二天,先生义无反顾地上山,上山,上山。但见,闽侯青龙山麓牛栏山道:老山场,隐约闪现;古茶树,东一丛,西一丛,丛不成行;莎椤,一蔸,一蔸,又一蔸……
林、茶、花、果,野蛮生长;鸟、兽、虫、菌,惺惺相惜。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山神也熟睡了,只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海洋性季风,偶尔串门,打个招呼,又吹着口哨开溜啦。
山的世界。
茶的海洋。
野云飘逸心无碍,沧海润泽树常青。
“丛”,哪里来?没有答案,却是最后的答案。
“丛”,不一样,却是地地道道的眼见为实。
沉默呀沉默,不在沉默中潜伏,就在沉默中咆哮……
先生,豁然慨然,拾得《牛栏道·可清心》。
壬辰立春。再访牛栏道,先生触景生情:天象,物象;易经,诗经;民族,家族;国运,家运;商道,茶道;人品,茶品……
浓情一刻,竟轻轻呢喃:
“老丛老丛,时光恩宠。”
“我,是沧海一粟;我,爱沧海一叶!”
天籁起。
大音稀。
(摘自2012年第3期《吃茶去》杂志;作者:汤荣辉)